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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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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试之后,京城内的流言不再甚嚣尘土,而是渐渐平息。

    奉天子之命,为免打草惊蛇,锦衣卫暗中在城中寻访。正要寻到源头,线索忽然中断,连最初妄言的几名举子都消失无踪。

    得校尉回报,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当即震怒。

    几个大活人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

    “继续查!”

    “掘地三尺,也必须把人找出来!”

    牟斌一声令下,北镇抚司的千户齐出,循着蛛丝马迹找到城北,却再次失去线索。

    天子还等着消息,东厂在一边看着。

    再查不出来,是要让那群宦官看笑话?!

    坐在北镇抚司大堂中,牟斌面沉似水。同知、佥事、千户、百户站了一地,均是大气不敢出。

    “说话,都哑巴了?!”

    “指挥,此事……”一名佥事壮着胆子开口,想争辩几句。不是大家伙不用心,实在是事情蹊跷。被牟斌一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

    佥事额头冒汗,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外忽有校尉来报,已查到几人踪迹。

    众人顿时都松了口气。

    “禀指挥使,共有四人,均在城西医馆。”

    “医馆?”

    众人面面相觑,校尉力士都快把城中翻遍了,秦楼楚馆都没放过,偏偏没想过医馆!

    非是锦衣卫做事不动脑筋。

    想想看,谁会没事跑到医馆里呆着?

    “可是医馆之人故意藏匿?”

    “回指挥,此事尚未查明。然四人均身染重病,已性命垂危。”

    “什么?”

    “怎么回事?”

    牟斌猛地站起,视线扫过众人,沉声道:“顾卿,马元。”

    “属下在!”

    “带人去医馆,就算抬,也把他们给我抬到北镇抚司来!”

    “是!”

    两人领命,点十余校尉力士,驰马赶往医馆。

    余下之人各自散去,一边念着指挥使脾气见长,一边交换着眼色。

    “天子金口玉言,亲自为谢贡士正名,这暗地里冒坏水的,不管是谁,都得……”

    一名百户单手在颈项上比划两下,同行几人纷纷点头,表情中都带上了狠色。

    等那几个龟儿子进了北镇抚司,管他秀才举人,都要松快松快!

    自太宗时起,因纪纲犯事,锦衣卫便一直被东厂压着。今上仁厚,忌惮早年之事,厂卫更被压制,刑房里的灰都积了厚厚一层。

    早前关在诏狱里的犯官,只要不是罪不容诛,便是关到你发疯,也不动你一指头。

    遇到李梦阳这类,更是客客气气请进“上等”牢房。遇到节假日,牟指挥使更会亲自探监,和李侍郎举杯对饮,邀月谈心。

    殿试之前,京城传出流言,涉及春闱贡士,影射内阁大学士,天子震怒,令锦衣卫详查。

    牟斌不敢怠慢,办事的人更像是打了鸡血,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能用竹棍支起眼睛,全用来找人。

    北疆的事情,有外出的缇骑,各地的镇抚使,轮不到自己。京城里这档子事,可是难得的表现机会!

    不表现立功,如何升官,如何领赏?

    天子亲军也要过日子!

    于是乎,指挥使当众发话,校尉力士如猛虎出笼,无需刑科驾帖,稍有蛛丝马迹,便穷追猛打。一旦握住实据,当即押到北镇抚司。

    “天子震怒,阁老在背后推动,甭管是谁,有什么背景,进来了就别想再出去。”

    “谢阁老?”

    流言直指谢丕,谢迁怎么做,都是师出有名。

    “不是。”透出消息的千户摇摇头,神秘道,“是李阁老。”

    “嘶——”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

    李阁老?

    “别不信!”

    千户手按刀柄,刻意压低声音,道:“你们以为科场舞弊是小事?是没经历过早年!要我说,这个往谢贡士身上泼脏水的,纯属自己找死。自己死了不要紧,怕还要祸及家人。”

    “有那么严重?”

    “那些朝官怎么说来着?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千户顿了顿,“内阁首辅是刘大学士,尚不及李大学士之谋,你们以为,李大学士出面,这事能善了?”

    几名百户互相看看,接连咽着口水,都有些头皮发麻。

    刘大学士脾气火爆,李大学士轻易不怒。同为阁老,偏偏是后者,让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万分忌惮。

    一物降一物,当真不能从常理解释。

    半个时辰不到,四个重病之人就被抬到北镇抚司。

    牟斌亲自察看,眉间皱得能夹死苍蝇。

    “让吕经历过来,拿本官的帖子,到太医院请王医官。”

    “是!”

    校尉领命退下,牟斌站在堂上,虎目微眯。

    殿试前尚且生龙活虎,偏巧锦衣卫寻人时就病了,还病得快要死了?

    经历过成化弘治两朝,见识过万妃时厂卫的手段,牟斌似想起什么,表情愈发阴沉。

    王医官被请到北镇抚司,见到并排躺在地上的几人,二话不说,放下药箱,逐一诊脉。

    北镇抚司的人上门,果真没好事!

    若非是吕经历来请人,还以为自己犯了事,要到诏狱里走一遭。

    两盏茶的时间过去,王医官收起手,取出一瓶丸药,直接交给校尉,道:“温水调兑服用。”

    人事不省,服不下去?

    直接灌!

    堂堂锦衣卫,还要他来教?

    王医官只管救人,这四人是什么来历,是犯事还是蒙冤,半句不问。

    身处北镇抚司,旁边站着一群锦衣卫,聪明人都该少看少问。必要时,嘴巴都要留在太医院。

    收起药箱,王医官起身要走。

    牟斌开口道:“王医官且慢。”

    “指挥使何事?”

    “以足下之见,这四人可是真病?”

    都快病死了,还能有假?

    诧异一闪而过,王医官道:“这四人确是重病,以在下诊断,应是染了风寒,又误了诊治,今已病入骨髓。稍晚半日,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是病,不是毒?”

    牟斌问得直接,王医官摇头。

    “不是。”

    毒-药-不是仙药,以王医官的经验,不会诊不出来。

    既被否定,牟斌便不再多问。遣人送走王医官,暂将四人囚押在镇抚司内,待其醒来问话。

    病成这个样子,再关入牢房,不用一个时辰,直接可以收尸。

    当日,北镇抚司上下又是彻夜未眠。

    隔日,牟斌午后入宫觐见。

    未几,乾清宫暖阁内便传出几声脆响,竟是天子摔碎了茶盏。

    “事出御史府?”

    “禀陛下,臣遍寻线索,捉拿妄言之人,确已查证属实。”

    怪只怪传话的仆人行迹不密,被锦衣校尉抓住尾巴,一路摸到闫桓附上。

    “一个佥都御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弘治帝连咳数声,脸色涨红。

    宁瑾捧上温水,也被一把推开。

    “继续查!”

    弘治帝疑心更深,越是抓不到实据,便越是认定,必是哪个藩王在背后捣鬼,闫桓不过是一个棋子,摆在台面上,随时可以丢弃。

    阴差阳错之下,闫桓已被打上“藩王同党”的烙印。

    “是!”

    发出火气,弘治帝终于接过茶盏,润了润喉咙,勉强压下咳嗽,继续道:“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

    “陛下,流言之事,李阁老亦是不满。”

    “朕知道。”弘治帝点头,“朕自会同李阁老说,你专心办事便是。”

    “遵旨!”

    牟斌领命,退出乾清宫。

    弘治帝再支撑不住,斜倒在椅上。

    “陛下!”

    “无事。”

    宁瑾惊呼,却被弘治帝抓住胳膊。

    “朕无事,莫要声张,取丹药来。”

    “陛下,奴婢去唤太医……”

    “宁老伴,朕的身子,朕知道。”弘治帝强撑着坐起,手背暴起青筋,却是用不上半分力气。

    “陛下!”

    “去吧。”弘治帝苦笑,“能多撑一日便是一日。”

    “是。”

    宁瑾背过身抹抹眼角,亲自取来新炼好的丹药。

    火红的药丸,各个有指甲盖大小,闻着辛辣刺鼻,却是弘治帝现下唯一的希望。

    服下一枚丹药,弘治帝被宁瑾扶到榻上,闭上双眼,疲累苍老之色难掩,恍如半百老人。

    “宁老伴。”

    “奴婢在。”

    “宫里事查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已有了眉目,戴义和陈宽今日便拿人。”

    “恩。”弘治帝愈显疲惫,声音变得低哑,“若是太子身边的人,不要瞒着,让太子知道。”

    “陛下?”

    “朕撑不了多久。”

    这几个宦官就当是给太子提个醒,日后遇外戚犯罪,不可循私心轻纵,必要严惩。

    他已是病入膏肓,能否撑过今年,都未可知。

    张氏外戚跋扈已久,弘治帝不是不知道,却一直顾念着皇后,重举轻放。可再和皇后夫妻情深,也重不过江山社稷。

    现如今,他倒是盼着张氏兄弟犯错,拼着不要仁慈之名,也能为太子铺平前路。

    只可惜,世事难料,时不待人。

    枉为真龙天子,老天不许,又能为之奈何。

    “子弱母壮啊……”

    弘治帝低暔着,渐渐睡了过去。

    宁瑾伺候在侧,已是脸色发白,汗湿脊背。

    时至掌灯,阅卷房内,八名读卷官仍在审阅殿试策论。

    同复试相类,每份策论都要经八人翻阅,鉴分上等、中上、中下以及下等。得上等最多者,将交由三位阁老亲阅,摘选十份最佳者呈送天子。

    不出意外,三鼎甲及二甲传胪均将在十人中钦点。

    然以上定规,于当下却是行不通。

    殿试之时,天子亲选八份策论,更当殿问话,逐一奏对。观其意,一甲三人已定,二甲五名怕都占了。只留下两三个名额给臣下推举,不只审阅策论的八人,三名阁老都很头疼。

    该庆幸天子只选了八个,没有十个全占?

    庆幸个xx啊!

    “以三位相公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刘健皱眉,谢迁亦然。

    李东阳思索片刻,道:“既有定规,自当依其行事。”

    “李相公的意思是?”

    “择选十份最优者,呈送天子。”

    照章办事,总不会错。

    策论送上去,读卷官就算完成任务。谁为状元谁为榜眼,均由天子决定。

    一甲是谁,众人心中多少有底。二甲传胪,也不外乎在几人中择选。余下名次便不是那么重要。纵有偏颇,在考取庶吉士时,也会被另选出来。

    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区别只在早晚。

    “如此,便依李相公之言。”

    与此同时,刘瑾已被五花大绑,押往司礼监。

    朱厚照正巧被皇后请去坤宁宫,因知张皇后不喜刘瑾,便只带上了谷大用和张永。

    皇太子不在,刘瑾无可依仗。司礼监掌管皇城内一应仪礼刑名,掌印下令拿人,自是无人阻拦。

    “咱家要见太子!”

    刘瑾被拖出殿门,虽不知缘由,仍感大事不好,顾不得宫规,扯开脖子叫嚷。

    “堵上嘴。”

    待刘瑾嘴被堵住,司礼监少监刘辅冷笑一声,细声道:“咱家劝你还是老实点,说不得,戴公公能让你死得痛快些。”

    听闻此言,刘瑾顿时大惊失色,魂飞魄散。

    福来楼内,杨瓒接连推却多人邀请,连李淳等人的宴请也婉言谢绝,在传胪大典之前,立意不出客栈一步。

    “四郎也太小心了些。”书童不解,一边整理箱笼,一边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

    难得开了句玩笑,杨瓒放下笔,吹干纸上墨迹,道:“且去唤伙计,问明送信的快脚是否还在城中。”

    “是。”

    书童推门离开,杨瓒拿起剪刀,轻轻剪断一截烛芯。

    佛家有云: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他不信佛,却信善恶有报。纵然上天不降雷霆,他亦要亲手斩断恶枝!

    烛光摇动,映出半室明亮。

    杨瓒垂眸,放下剪刀,安然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