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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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淑宁特地在后花园的湖边寻了块空地,摆了个香案,独自遥祭不幸早逝的肃云珠。

    她拿出一个盒子来,将它打开,里面是一串牛骨珠子的手串和四个绣花小香包。手串是那年她送给肃云珠万花筒时得的回礼,她特地回娘家从杂物箱子底翻出来的。至于小香包,本是周茵兰的东西,肃云珠玩过,后来落到淑宁手中,只是因为丢了一个,早就不能玩了,就与手串放在了一个地方。这是她仅有的与肃云珠有关系的东西了。

    如今已经有十年功夫了,手串珠子依旧光润,只有红丝绳有些褪色,而香包上的绣花,也不再复当年的鲜艳,连边缘都有些磨损了。就像是曾经张扬明媚的肃云珠,也被生活折磨得失了往日颜色。而从前与好友嬉笑着走遍大街小巷,无忧无虑地活着的自己,也在这京城的大宅院中勉力操持一家人的生活,与那些不喜欢也不好相处的人们打交道。难道说,自己也会有失去自由与快乐的那一天么?

    其实,现在的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何尝不是失去了自由与快乐?嫁了人,就不能再象做姑娘时那样随心所欲了。而这个贵族的世界,更容不得女子有半点的“不合规矩”

    淑宁吸吸鼻子,将盒子摆在案上,拿过周茵兰送过来的祭文,轻声读了一遍,便点了火,放进旁边的铜盆里。

    她写信把肃云珠的事告诉了周茵兰,对方也是难过不已,回信上沾了点点泪迹。相比而言,周茵兰与肃云珠的交情更深,心情也更难过。只是她在婆家不能自行拜祭,只能写一篇祭文捎给淑宁代祭。即便这样,已经冒了被婆母怪罪的风险了。

    其实,她也是一个嫁人后失去往日自由快乐的女人啊。即使有夫婿的关怀爱护。也不能掩饰这一点。

    淑宁看着那火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一阵风吹来,将腊烛吹熄,些许灰烬被扬起,而案上铜炉里的香,也渐渐烧完了,只有远处地仪和轩前的两个灯笼。遥遥送来一点昏暗的光。湖中点点波澜,映着天空中的一弯月影,越发显得四周清冷之极。

    肩上一沉,淑宁回头一看,原来是桐英为自己披了件斗篷。她勉强笑笑。知道自己一句话也不说,跑到后园来伤心拜祭,让他担心了。

    桐英皱着眉道:“我虽不知你祭的是哪一位,但如今正月还未出,虽然天放晴了。晚上依然冷得要紧,你只穿这样跑到这空旷地方来,是好玩的么?到哪里祭不得?”

    淑宁低声道:“是我错了。我只是想着。那人本是个明朗张扬的人物,从前最爱鲜衣怒马,在马场里祭是最妥当地,这里没有,只好到园子里最开阔的地方来。免得她生前深受拘束之苦,死了也要屈就”她鼻子一酸,忙掉过头去。

    桐英看了看香案,问:“是哪一位?怎么没个神主牌?”淑宁道:“本就是我想略表一表心意。我与她又不是亲人,放个神主牌在这里,叫人知道倒不好了。”她本不信鬼神之说,只不过心中隐隐有些期盼,希望肃云珠能收到昔日旧友的心意罢了。

    桐英又问是谁。淑宁顿了顿,道:“就是康亲王世子的侧福晋钮祜禄氏。你可还记得,当年的奉天之花,肃云珠肃大小姐?小时候曾与她一块儿玩来着,想必你是听说过地。”

    桐英叹了一声:“原来是她。我不但听说过,还曾见过呢。只是多年来忘了,原来她嫁进了康亲王府。这么说,是你前些日子去康王府住了两日,见到她了么?”

    淑宁点点头:“从前也想过打听她的消息,但康王府规矩严,没有门路,一点消息都不透。我只有几年前从她父亲那里听说她生产的事,只是世子福晋进门后,便没了下落。后来”她咬咬唇,没再说下去了。

    桐英却已明白了:“我听说了,他家世子福晋闹了这么一出,在宗室里可惹了不少闲话。这位侧福晋虽外祖没了,但也是高门大户出身,当年还是太皇太后指的婚事。虽然治罪是不会的,不过宗人府那边,多半会有训诫,宫里可能也会有话说。”

    死后再做这些有什么用?淑宁有些不以为意,便没接口。桐英见状,便上前点了三枝香,对着前方道:“肃大小姐,小时候我也曾见过你地,不过你大概不记得了。你不幸早逝,很多人都为你难过,希望你一路走好,下辈子过得平安喜乐。”说罢拜了三拜,插在香炉里,又重新燃起了腊烛。

    做完这些,他回头对淑宁道:“不早了,回去吧?东西回头叫人收拾就好。”淑宁“嗯”了一声,对着那香案,默默祝祷几句,便随桐英往回走。

    忽然一阵大风吹来,那装手串和香袋的盒子啪地一声关上,铜盆里的灰烬却纷纷扬起,随风飘散了。淑宁回头看着那些灰烬或是散落在湖面、草地与树枝之间,或是在夜空中消失不见,眼圈一红,便掉头与桐英一齐离了园子。

    接连几天,淑宁心情都不太好,但依然坚持三日一次小请安,五日一次大请安,务必要让简亲王府那边挑不出毛病来,当然,这就难免会见到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与妯娌瓜尔佳氏。

    瓜尔佳氏比先前已经收敛了,不知是因为雅尔江阿地告诫,还是为腹中胎儿着想的缘故。即便如此,她当了世子福晋,自觉地位高升,免不了要在人前显一显。淑宁爵位要比她低几级,又是平辈的弟媳,自然是最好的炫耀对象。淑宁此时没心情理会她,遇到她耀武扬威,便只当看不到听不见,让瓜尔佳氏一拳打在棉花上,郁闷不已。

    但淑宁“息事宁人”的态度却得到简亲王的好评,认为二儿媳妇识大体、顾大局。不但平日里对她和颜悦色,还私下让长子管教妻子:“我简亲王府的世子福晋,就算不是宗室里最顶尖的媳妇,至少不能学那谁家地,连分寸都没有,让人看笑话。”

    雅尔江阿哪有不明白地?忙警告妻子去了。瓜尔佳氏却满腹委屈,最近为着那康亲王世子福晋的传闻。京城里所有的世子福晋都被注意上了,成日被人拿来说事,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到底是关外来的蒙古人,一点规矩都不懂,也没娘教她为人妻子地道理。傲慢任性,平日里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眼下闯了祸,却连累我们被人说闲话,真真是晦气。”她犹自埋怨着。

    然而这些话辗转传到继福晋耳中时,却变了味道。博尔济吉特氏与那康亲王世子福晋关系虽然远。好歹是一个姓的,瓜尔佳氏地话中隐隐有轻视蒙古贵族姑娘地意思,她一听就怒火中烧。只是强自压着。桐英与淑宁这对,虽然不受她待见,与那损害她权威的眼中钉世子夫妇相比,已经算是顺眼了。于是她便顺着简亲王的口风,待淑宁和气许多,还时不时送些小玩意儿。而对雅尔江阿那一房,便悄悄拉拢那伊尔根觉罗氏,顺道鞭策手下的人。向另两个小妾传话。

    瓜尔佳氏有些发觉,便趁机发难,为难几个妾,尤其是伊尔根觉罗氏,还在雅尔江阿面前添油加醋。只是雅尔江阿早就听伊尔根觉罗氏报备过了。自然不会对她起疑,而另两个妾。他也当成是受了池鱼之灾,反倒警告妻子别再乱来。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妻妾争风、正妻灭妾的风波来,被人笑话地可就不是康亲王府一家了。

    而对于妻子中伤继母与弟媳的话,他更是置若罔闻。他现在地位稳固,所以立场也站得很稳,父亲与弟弟两边他都不会得罪,反而因听到妻子的话,特地送了不少东西给弟弟桐英,算是替妻子道歉。

    继福晋那边听说瓜尔佳氏吃鳖,暗笑不已,只是面上摆出一幅贤良模样来,劝说媳妇要与妾室和睦相处“家和万事兴”让瓜尔佳氏有想吐血的感觉。但眼看着雅尔江阿的世子地位越来越稳固,与简亲王地父子关系越来越好,继福晋心中早早盘算开了。正好长子敬顺向她哭诉宗学功课繁重,同学又总欺负他、冷落他,不想再上学,她心疼儿子,便向简亲王提出,尽早回奉天去。

    简亲王正为妻子的识相高兴,听了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他进京来,一是为了战后领功受赏,二来是为了次子地婚事,三来是为了三子的爵位。眼下功赏已经过了,桐英成亲已有数月,而三子阿扎兰的爵位,看来要等到十八岁以后才能得了,眼下在宗学读书,也还过得去。他这几个月在京中与其他王公府第往来,又要上朝,也有些疲累,回奉天日子要清闲得多,于是便答应了,开春就走。

    整个简亲王府都动起来了,雅尔江阿嘴上一再劝父亲留下,其实心里不是不高兴的,父亲一走,这府里就是他的天下,做事也不必束手束脚的了。倒是桐英趁机多陪了父亲几天。

    郭福晋与李福晋两人却有些不安,因为阿扎兰与实格两人都进了宗学,不能跟她们回奉天去。后者倒还罢了,无论是走是留,她都没什么想法,但前者挂念留在奉天的两个小儿子的同时,又担心长子在京中无人照料,心下很是不安。而且,以阿扎兰地年纪,已经可以娶亲了,她有些想法,想趁今年选秀,给儿子找一个好媳妇,免得他成日跟丫环们纠缠不休,把身体弄坏了。

    但丈夫要走,她也不可能留,见简亲王把事情交给两个大儿媳,只好接受了。只是想到瓜尔佳氏一向的为人,她便道:“世子福晋有了身子,选秀的时候正辛苦呢,这事儿就不劳你费心了。”

    瓜尔佳氏却早有了自己的盘算,不在意地道:“这没什么,我又不是头一回生了,身为长嫂,怎么能不帮兄弟呢?放心,我一定给他找个好的。”

    郭福晋听了却更不安了,只能私底下托淑宁。淑宁没有把事情揽下,只是淡淡地说会尽力。

    一把简亲王一行送走。雅尔江阿就像是松了口气似地,问桐英有没有兴趣陪他喝两杯。桐英却有些为难,因来时曾答应淑宁,会陪她回趟娘家。淑宁见状,便对他道:“我自个儿去就好了,你就陪大哥坐坐吧,只是别喝太多。”她不想留下来。公婆不在,她才不要面对瓜尔佳氏那副嘴脸呢。

    桐英想了想,便应了,一直将送妻子送上马车,嘱咐了跟车的人好些话。方才随兄长回王府。淑宁自行往北边走,到了男爵府,也不叫人禀告,便自顾自地往槐院走。

    没想到才进内院,便听到有人大喊:“你又不是我们家地人。在我面前横什么呀?你就是个吃白饭的!”

    淑宁放眼望去,却看到是安宁在对小宝大嚷大叫,贤宁为兄长不平。便要冲上前去,被小宝死死拦住。

    淑宁脸一沉,忙叫住他们,安宁见她面色难看,知道自己闯祸了,心一慌,便跑了。淑宁问了小宝与贤宁,才知道是小宝在课业上表现出色。在官学与杨先生那里都受了夸奖,安宁心中不忿,才会挤兑他。

    淑宁心下暗怒,问:“这事儿是头一回么?杨先生知不知道?”贤宁抢先答道:“以前也有过的,先生知道。杨师娘如今带着雪丫头学针线,有时会跟大嫂说。大嫂已经骂过六哥几回了。可是,小宝哥说”他偷偷瞄了小宝一眼,没说下去。

    小宝面无表情,垂手而立。淑宁知道他对自己地身份有所顾忌,心生怜意,忙道:“你在家里这么多年了,家里人对你如何,你是知道的,别为了他一句闲话,就心里不痛快。”小宝弯弯嘴角:“知道了,姐姐放心吧,他就是因为功课比不过我,才这么说罢了。”淑宁点点头:“你知道就好。”

    她拉着两个弟弟回院,但心里却在生气,心想父母才离了多久,大房的人就敢来欺负她的兄弟了?而且听贤宁的口气,这不是第一回了。难道真珍就没做点什么吗?

    但一见真珍的面,她心里的气便渐渐消了。真珍脸色有些憔悴,似乎很累。想来母亲一离开,她独自一人要担起偌大家业,也是为难她了,即便有些不周到之处,也是有地。于是便拉着真珍的手,问起近来家中的大小事务,对于她觉得烦恼的地方,也一一帮着指点了几句。

    不一会儿,那拉氏带着翠萍与安宁过来陪罪了。真珍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中羞愧。淑宁看着翠萍,想起先前听说的晋保又纳了一房妾地传闻,心下暗叹,淡淡地对那拉氏道:“小孩子不懂事也是有的,大伯母多教导教导六弟吧,他年纪也不小了,总要知道个好歹,不然日后当了差,怎么跟人相处呢?”

    那拉氏忙应了是,又陪着说两句话,还给小刘氏送了两块料子,方才带着人走了。小刘氏目送她远去,叹了口气。

    淑宁见状便道:“姨娘在家里若闷得慌,不妨多到荣大奶奶家走走,或是找找旧日的朋友。闲了,也可以回房山住两天,那边清静,而且家里也没个人在那里,姨娘若能偶尔照看下庄子,我们也放心些。”最重要的,是大刘氏的丈夫荣志已经升了四品防守尉,相对于几位兄长,官高得不是一级两级,多少能让大房那边顾忌些,对小刘氏客气一点。

    小刘氏心中也明白,但对于回房山居住更有兴趣,只是放不下儿子。淑宁便笑道:“他那么大地人了,家里又一堆丫环婆子,难道还会冷着饿着么?何况他在官学,又不是天天上课,专找他不去学里的日子,让他陪你回房山散散心就好了。”

    小刘氏应了,小宝面上带着笑,贤宁则早已嚷嚷着要一起去了。淑宁看着弟弟们闹腾,觉得心里好受了些。只是她一时疏忽,却把真珍忘了。

    不过端宁从衙门里回来后,听了妻子的忏悔,却笑着安慰她:“没事,你才多大?在家里也不习惯这些,偶尔疏忽是有地,妹妹也没埋怨你,你心下不安个什么劲儿啊?”真珍仍旧觉得自己做事不周到,端宁只好慢慢开解了。

    却说淑宁回府后,对桐英说起今天的事,桐英眼珠子一转,想到妻子近日有些黯淡的神色,出了个主意:“叫小宝与贤宁常来我们家玩吧。你家那位杨先生,学问虽不错,也不是顶好,带的几个学生,年纪、程度都不相同,定然十分辛苦,倒不如让石先生指点指点小宝的功课。他到我们家来得多了,想必你伯父伯母那边也会有所顾忌。”

    淑宁想想也是,便应了。于是每隔几日,便派人接两个弟弟来玩,有时也会请真珍母子和小刘氏,只是端宁每日有差事要忙,只能在休沐时来。

    桐英那边,也请了五弟实格来。原本是想他与小宝年纪相近,可以交个朋友的,没想到实格却总看小宝不顺眼。可小宝对着他他拉家的人或许还会让着些,对着实格,虽然明知对方是简亲王府的儿子,也不想相让,免得落了姐姐地面子。这一来二去的,两人针锋相对了几回,居然惺惺相惜起来,虽说仍时不时拌下嘴,但已经能好好相处了。

    淑宁看着他们吵架,觉得好笑,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桐英见状,便提议趁着天气好,一起到郊外骑马去。

    他们经德胜桥直接出了德胜门,就是一大片原野。如今正值春天,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处处绿草成茵,野花开放,骑着马放开了跑,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淑宁远远看着小宝、贤宁与实格他们边跑边吵闹,嘴角含笑。

    桐英翻身下马,牵着她的马绳慢慢地走,轻声道:“心情好些了么?趁着天气暖知,我又清闲,要不要我陪你回房山住几天?要不去保定看看你父母?”

    淑宁心中软软地,知道他近日做的,都是为了让自己重新快乐起来,便轻轻“嗯”了一声。不管怎么样,桐英有这份心意,她会珍惜地。她既然选了这个人,选了这条路,就会一直走下去。

    贤宁在远处大声招呼着他们,夫妻俩相视一笑,加快速度赶了上去。

    然而,桐英却不得不食言了,因为他的差事很快就下来了,没法陪着淑宁离京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