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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风中劲节之 卢东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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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劲节背了一夜土袋却没有死的事,监牢里头,上上下下,瞒得滴水不漏,一心只想拖过这两天,等到新官上任再说。

    正巧刘铭也不想在自己的离任之前让外人知道风劲节死了,所以也下令瞒丧不报,再加上眼看着接任的官就要到了,他整天就忙着打点行装,收拾财物,处理公文帐目,确保能把一些违法不端的把柄全给清除了。

    因此风劲节的事,他也只听管家回报,便放下了心,没有在意。只让人赏了一干狱卒又一再派人叮咛不可泄露消息,就当放下心中巨石,从此不再过问此事了。

    两天之后,新任的县官到了。

    前后两任的大老爷彼此见过礼,交接过公务,刘铭便急急离开济县,赴任去了。

    刘铭知道自己为官颇为苛虐,因风劲节之事又得罪了满城的缙绅,必不会有百姓婉惜苦留的,便私下出钱,雇了一帮流民,装作民间长者,一路送行,抱靴卧辙,百般不舍,又送上万民伞若干把,他视若珍宝一般,抱在怀中,打算带着赴任。

    这样一来,走得即漂亮好看,将来把此事传扬,又是一个升官发财的资本。

    满县上下,都被刘大老爷这一番做作给弄得目瞪口呆,不得不佩服世间真有人脸皮厚至如此境地。

    便是新任的县太爷在送行之时,发觉这些所谓的民间德高望重的长者,人人破绽百出,恍然大悟之下,也不觉微笑摇头。

    而衙门里上下的差役此时则已经开始忙着互相打听,新任的太爷为人如何,性情怎样,喜好什么,厌恶何物。

    从来是铁打的衙役,流水的官,要把每一任大老爷都服侍舒服了,可不是容易的事。

    一时间,县衙里上下下下,所有人见面说的话题,都离不开新任的大老爷。

    “李头,这新老爷怎么样啊?”

    “刚上任,看不太出来,不过,人好象挺和气的,也没什么架子。”

    “我倒觉得他很年轻,长得也不错啊,让人看着就舒服。”

    “那是大老爷,不是戏台上的角,管他长相不长相,最重要是好伺候。”

    “说起来,他的行装真是简单,只两个箱子就没了。没带家眷倒罢了,连下人也没有,听说跟在他身边帮忙的,不过是一个跟着他读书的族弟。没准他还是个清官呢。”

    “清官?开什么玩笑,除了宝得楼说书先生的嘴里头,宏运戏楼每天演的戏文里,哪还能见着清官。”

    “是啊,他缙绅商会的宴席他不也是去了吗,照老规矩送的礼,他不也是一文不少地收了吗?清官?这年头哪还有清官。”

    “说得也是,听说他本来是个大官,后来犯了事才被贬到这小地方的,要是个清官,哪能犯事啊。”

    “他是被贬的吗?这可看不出来,脸上总是带着笑,一点失意的样子也不见啊。”

    “是啊是啊,你这消息可靠吗?”

    “这个,我也是听说而已……”

    总之,关于新任县太爷的种种传闻议论,一时间竟是数之不清。

    而被所有人关注的济县新任知县卢东篱,却是根本没空在意别人对他的议论。

    他上任的第一天,忙完了交接事宜,便亲自送刘铭离任,第二天费了大半天时间,应酬本县缙绅名流,回了衙门也不休息,就直接翻看公文,清查档册。

    一查之下,也不由对刘铭任职一方的所作所为,颇为佩服。

    这位县太爷在任其间,十分之勤政。特别是在处理官司方面,勤快得出奇。翻看案卷就会知道,济县的案子发生之频繁远远超过普通县城。而县太爷审案之勤劳用心,也足以让其他的官员自惭。

    看文档中,甚至有一天之内连审五六个案子的记录,真是了不起啊。

    只不过,十分奇怪,为什么这样勤政的大老爷在任,积压未经处理的案件依然堆积如山呢。

    翻看文书,所有处理过的案子,几乎都和有钱人相关,难道这一个县的有钱人都争先恐后地想要犯案违法吗?

    不过,最后审理的结果,一个个有钱人又大多无罪释放,一切纯属冤情。

    而堆积未判的则多是贫家案件,或是街上偷个馒头,或是家无余财的贫汉斗殴,或是因穷苦,欠租而被东家告到官中来的穷人。总之是和大笔钱财扯不上边的官司案件,一概不审不判不管不问,全堆在一边。

    这种作法,直接造成长久以来,济县的监牢有进无出,因为没有空余地方,连死牢里都住满了小偷小摸的小贼。

    当然,一位县太爷的工作,绝不象戏文里演的那样,整日游手好闲,只要等着别人敲鼓告状。相比处理案件,整个县城以及治下五乡十一村的民生,才是做一方父母官最重要的事。

    然而,自己那位前任,在任职内,好象除了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得催捐催税之外,就再没有干过别的什么正经事了。

    该敬佩这一方小小县令为国库的充盈作出的贡献吗?

    不过,赵国的捐税一向并不重,又何至于让一方知县,这般全心全意,全力全情地勤政催捐呢?

    卢东篱微微叹息着,勉强自己暂时不要多想那些催来的钱的去向到底是不是国库这个问题,只是继续翻看案卷。

    当风劲节三个字映入眼帘时,他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忽得低低咦了一声,原来刘大老爷的监牢里,到底还是关着一个有钱人的,原来,这如山的案子里,终于有一位有钱人,没有脱罪,没有在事后证明有冤情啊?

    他微微一笑,继续往下翻看,眉宇便又渐渐皱往一处。

    虽说地主催租,欺压佃户至死之事,各地都时常发生,但多是令下人行之,风劲节即是富甲全县,又何至于亲自催租,亲手打死佃户?

    原告口供过于简单,风劲节如何行凶,怎样打死人命,全无说明。

    公堂记录更极为奇怪,似乎并未经过任何审讯,犯人就直接认罪。看案卷,似乎有大段的话,已在文书中被删去了。

    那公堂上又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此案疑点即众,卢东篱便招来了衙中捕头细问审理此案的经过。

    那捕头自然也是没少收风家银子的,也猜着风家最迟这几日,就会对新任县太爷这边使银子了,没想到,风家的人还没上门,县太爷倒自己主动问起来了。果然是一县首富,过于招人注意啊。

    捕头即有了这个机会,自是一叠声地替风劲节喊冤:“那风大官人实是冤枉的,这满县上下,谁不知道李家男人是自己好赌在赌场上欠债被人追讨打死的。只是前任太爷同风大官人有些嫌隙,便生生让那杀人的凶犯逍遥自在,却把风大官人关入牢笼了。”

    “若是如此,那风劲节又为何认罪呢?”卢东篱不解地指指案卷“案卷中记载,并未用刑啊。”

    “虽说不曾用刑,但风大官人知大老爷甚是厌恶他,唯恐因此受刑遭难,所以才认罪,只求暂时不爱皮肉之苦罢了。”

    陪同卢东篱前来上任,帮他处理大小事宜的族弟卢东觉此时不觉微微一哂:“那风劲节怎的如此懦弱胆怯没有骨气,这杀头的罪名,只为害怕受刑,就一口认下来,若是就此赔上性命,真不知道该算是谁的罪过了。”

    卢东篱微微摇头:“从来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屈打成招之事,何曾少过,原该庇护一方的官员,却让百姓惧若妖魔,以至民间常有屈死不告官之言。为官者应当反省自身,又怎么怪得百姓惧祸畏刑。”

    “即是如此,大表哥,你就快快开堂,审一审这个冤案吧。”卢家年少的族弟两眼放光地说。

    卢东篱回头看看自家小表弟那兴奋的样子,不觉失笑,这个大孩子,怕是清天大老爷平冤断狱的戏文看多了,整日便盼着自家哥哥也这么给他演上一回,让他也出出风头,尝尝跟随清天的滋味。

    他只微笑,漫不经心地答:“等把这些积压的公事全处理完了再说吧。”

    便不再理会小表弟热切的眼神,只安静地继续翻看文书。

    捕头等了半日,等不到大老爷再对此说半个字,又是失望又是沮丧,想要找机会再提提风劲节的事,奈何此时卢东篱的心思已被别的公事给占去,只是一边双目如炬,迅速地审看公文,一边不断提出若干问题。

    每一问都切中要害,每一问都锋利深入,使得捕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回答,再没有半点功夫去替有钱的风大老爷考虑了。

    光是整理旧文书案卷的工作,就做了三个多时辰,直到深夜,卢东篱犹自毫无倦意,只是偶尔抬头,看到可怜的捕头大人一副要虚脱的样子,再回首,望见自己那年少的小弟,也已是闭目晃脑,站立不稳,不觉又是一笑,这才放下手头公事,站起身来,笑道:“今晚就到这吧,你去歇着吧。”

    倒霉的捕头因为应付大老爷的提问,几乎筋疲力尽,还时时因为不能及时对于县内事务做出正确回答而丑态百出,倍加难堪。此时听卢东篱这么一说,如获大赦,赶紧着就施礼告退了。一出文案房,便奔跑如飞,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对大方的风大公子忏悔:“风公子啊风公子,真的不是我不帮你,这种情形,我实在是自身难保啊。”

    卢东篱待他跑了,才笑着在卢东觉头上敲了一记:“回房再睡吧。”

    卢东觉迷迷糊糊地睁眼,迷迷糊糊地揉着被打疼的脑袋,迷迷糊糊地问:“大表哥,你的事办完了吗?”

    卢东篱又好气又好笑:“还说能替我打点私事,帮我处理公务,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我,才第一天,你就敢在做事的时候睡大觉。”

    卢东觉揉着脑袋满腹委屈地说:“大表哥,我跟着你,即是为了让你方便教导我读书,准备明年的科考,也是为了在你身后学学怎么做官,可你看看你,眼前有一个天大的冤案,你也不管,这叫人怎么还提得起精神来。”

    卢东篱又是屈指在他额上一弹,笑道:“亏你还整日想着科举应试他朝为官,怎么就不知道,为官者审理案件,断不可偏听偏信。我们的一念之差,便是旁人的生死祸福,身家性命。任何案件,都当详细查问,审看证据,向所有相关之人问讯供词,仔细聆听别人的话,却必须在自己心中先存疑。只他说了一句,你便认定这是冤案。一个捕头,为何为一个凶犯,这般拼力叫屈,这其中关节,你怎么也不想一想?”

    卢东觉直着眼睛,怔了一会子,忽得双手一拍:“对了对了,风劲节是个有钱的人。那捕头必是叫他买通了。即能用钱来买人通路子,那这肯定不是个好人。我看,没准佃户就是他打死的。这有钱人,地主老爷,打死可怜的农民,不是常事吗,即是穷人告富人,那当然是被富人逼到忍无可忍才告的。”

    卢东篱第一时间伸手再次狠狠在他脑袋上一拍:“幸亏你不是个官,否则还真不知道要弄出多少冤案呢。你真以为所有的故事便都同戏文中一般吗?若不是帮着穷人对付富人便不够资格做清官吗?案子还没审,事情还没明白,就心中先存了定见,这是判案之大忌。有钱并不是罪过,不能因为别人有钱就先订人家的罪,明白吗?”

    他一边说,一边一扬手。

    卢东觉也不管他本来想干什么,双手护着头就往后退:“别打别打,被你打傻了,考不中功名,你去赔我爹娘一个未来的状元。”

    卢东篱笑着瞪他一眼:“行了,回去睡吧。”一边说,一边大步向外行去。

    卢东觉唠唠叨叨追在后面:“大表哥,你说了半天,还没说该怎么办呢?这么大的案子,总不能放在那里不管不顾吧。”

    卢东篱抬头看看天上一轮清明冷月,笑笑道:“咱们初来乍到,应该好好熟悉一下济县,明儿四处转转吧。”

    “转转?”

    “是啊,在县城里里外外,都走走看看,瞧瞧这里的风土人情,看看百姓的生活如何,需要些什么,当然,与衙门有关的方,也得去走走,比如……”

    “比如……”卢东觉了也摸着头说。

    卢东篱望着天空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一定会有负族叔所托,想让这个小表弟学有所成,衣金腰紫入仕途,好象实在是比较困难的。

    他闷闷地摇摇头,把卢东觉的话接下去:“比如监牢。”

    “对了。”卢东觉恍然大悟,用整个衙门都能听到的大声音喊道“尤其是死牢,我们当然要去看看的。”这年少的大男孩再次两眼放光“大表哥,你说得太对了。”

    而卢东篱唯一能做的,只有抬起头,再叹一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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