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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风中劲节之被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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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东篱再至定远关,范遥依然领众将相迎,依然大排酒宴,依然笑脸相对,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看到有关风劲节的赏赐也只笑答:“风将军又押粮去了,待他回来见了重赏,想必也是高兴的。”

    卢东篱心中颇为失望,有意在找王大宝暗中问一问。奈何有了上次的教训,范遥把他的住处,就安排在自己的卧室附近,门口派了两三队亲兵巡卫,美其为保护钦差大人,把他的房子看得一只蚊了也飞不进。

    卢东篱要到哪里去,身后必然跟了一串范遥的心腹。其他的将士们,自是退避三舍,谁也不敢靠近过来,惹大帅不高兴了。

    卢东篱如此拖延了数日,一直不曾见风劲节回来,问范遥,范遥只说卢东篱来的时候,风劲节正好刚走,等他回来,至少还有十多天呢。

    卢东篱身负钦命,自然不能长留,犹疑再三,只得动身离去。

    范遥自然是敲锣打鼓,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老远。

    卢东篱的钦差仪仗行出百余里,到了一处村镇,他下令全队暂停前行。又让手下去弄了一堆假胡子,小心地贴满了半张脸,倒把容貌遮掩了一大半,再换了平民服饰,备了一匹马,随便弄了几样货搭在马上,一个人复又转回定远关。

    因无战事,定远关并不禁止通行,一天下来,也总会有十来个行商进出关防。卢东篱不顾手下的劝阻,匹马只身,来到定远关外。

    关前的士兵自然要上前来盘查一番。卢东篱本来还提心吊胆,惟恐露出破绽来,可一见过来的士兵里带头的那个十夫长,竟是一张熟面孔,想也不想凑过去就低声唤:“大宝。”

    王大宝愣了一愣,抬眼怔怔望他。

    卢东篱再次压低嗓门:“是我!”

    王大宝眨眨眼,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我的那个天啊……

    在认出卢东篱的那一刻,他几乎没失声惊呼出来。好在警醒得早,急忙大声笑起来,以掩饰这一刻的慌乱:“原来是你啊,怎么也想起出关做买卖了。”

    四周士兵看卢东篱靠近王大宝说话,已经觉得他们象熟人了,这时也都笑道:“王头,是你的朋友吗?”

    “是啊,是我老乡啊。。”王大宝哈哈笑着“正好我要交班了,先到我那歇歇去,跟我说说家乡的事。”

    说话间就领了卢东篱的往里去。

    其他的士兵当然不会再去追究盘问,任他们畅行无阻。

    王大宝带着卢东篱,三转两转,到了无人之处,又四处打量一番,见确实没有第三个人在附近,这才敢叫出来:“卢大人,你怎么会……”

    卢东篱低声道:“我觉得不对劲,一直见不到风将军,又被范遥看守得十分紧密,连想找你或小刀问问都没机会,我想怕是有事发生,所以就回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王大宝,心中更觉惊疑,记得上次相见,他还是百夫长,怎么现在,竟变成十夫长了。

    王大宝面现愤然之色:“卢大人,别提了,范遥那个黑了心的家伙,你和风将军把功劳全让给他了,可他还要记恨我们,你一走,他就升帐传令,平白无故把所有和风将军亲厚的下级官员们降了好几级,我就是这么给降成十夫长的,这倒也罢了,风将军,风将军他……”

    卢东篱一阵心悸:“他怎么了?范遥把他怎么了?他是将军,官职也不算低,除非是犯了军规,范遥也不能伤他性命的……”

    王大宝咬牙切齿:“要差辱一个人,何需伤他性命,他硬说风将军办事不利,直接把他从将军,降到……”他呼吸急促起来,猛然握紧拳头“降到伙房去了。”

    卢东篱脸色一白,半晌才道:“是要把他投闲置散,只令他管理全军饮食吗?”

    王大宝想要叫,却又不得不忍气低声,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卢大人,不是让他坐冷板凳,是把他直接降成了伙头兵啊……”

    那么低沉的声音,听在耳边,如雷炸响。

    卢东篱摇摇欲倒地后退了两步,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听在耳边,他却依然只能用不敢置信地眼睛望着王大宝。

    伙头兵?永远不能立功,永远无法晋升,永远永远和锅铲炉灶为伴,在军队中地位只与马夫相当,任何士兵,都可以对之呼喝斥责的低等兵。

    卢东篱觉得自己就是做梦也无法把这三个字和风劲节联系在一起。

    仿佛就在昨日,那个眉眼间总是布满不羁与肆意的白衣男子,还傲然地对他说:“世间只有死罪之风劲节,却无旁坐之风劲节。”

    那个连旁坐侧席这种天经地义之事都不肯的风劲节,那个把杀身之罪也视做等闲的风劲节,怎么可能会去忍受这样的羞辱。

    因为要准备全军的饮食,定远关的厨房大得出奇,一排的大锅大灶,无数的炭火柴木,隔着老远,热气就熏得人退缩三舍,待到靠近,更觉汗流浃背,再加上到处都是腻人的油烟味道,更加让人感觉极不舒适。

    正好快到晚饭时间,厨房里正忙得不可开交,张大宝扯直了声音喊:“将军……”

    “这厨房里哪来什么将军,说过多少遍了,不想害我就给我少喊两嗓子。”正在煮一大锅菜的风劲节顺手拿袖子擦了一把汗,转过脸来,忽得一愣,怔了一会,才笑道:“你不是走了吗?”

    卢东篱紧跟在王大宝身后,怔怔望着大厨房里的忙乱和拥挤。怔怔看着风劲节转头微笑。

    那个在他心目中,永永远远,穿一身亮眼的白衣,用那懒散而随意的眼神看着世界,叫无数美女陪伴在身边,肆意奢华享受人生的男子,穿着伙头兵的粗布衣服,全身都带着油烟味道,那么随意地用因为干活太久染了油污的袖子擦汗,却浑没在意有些焦黑的东西,沾了半张脸。

    这样地狼狈,这样地卑微,然而,他转眸而笑时,眼神依旧明亮夺目,笑容仍就灿然明朗。

    可是,为什么这一刻,心头的愤怒会如此激切地涌上来,为什么这一刻,他想要仰天长啸,问这人世,怎能不平至此。

    那是为国连续两次立下大功的人,为什么,得到的报答只能是这样的屈辱。

    大厨房里的伙头兵们都在忙,也没有人多注意卢东篱。就算有人看到他,也不会把这个满脸胡子,一身风尘的人,和高高在上,他们根本没什么机会看到的钦差大人联系起来。

    只风劲节一眼就认出他来,见他脸色不对,忙把手里的活随便塞给身旁一个人,快步过来,笑道:“怎么又回来了。”

    他瞧着卢东篱那满嘴的胡子直乐,伸手想揪一下,忽又想到自己满手都是油,忙又缩回手在围裙上插一下。这样的动作,他做来也同样洒脱从容,一点也没有身份忽变的拘束卑微。

    卢东篱铁青着脸望着他:“你知道我来了,这么多天,怎么都不来找我?”他几乎是用一种痛恨的眼神死死盯着风劲节。

    如果这个武功据说高得吓死人的家伙敢回答说是范遥看得紧,找不到机会,他一定直接一脚踹过去。

    风劲节失笑:“还不就是怕你这副样子吗?注意风度啊,你读书人几十年修身养性的功夫,我怎么好让你一下子在我身上就破功了呢。”

    真是好笑话啊?

    卢东篱想笑,却笑不出来,他只静静打量风劲节此刻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连眼神都是颤抖的。良久才一字字道:“不要再做了……”

    “什么?”

    “不要再在军队待下去了,离开这里吧,天大地大,有的是自由自在的地方。”

    风劲节笑出声来:“你开什么玩笑呢,我都被归入军籍了,哪里由得我说走就走的。除非大帅肯为我除籍,你说他会肯吗?”

    卢东篱平静地说:“我去找他。”

    风劲节眼神一动:“上次你用功劳,来换我的安全,这次你打算用什么,来换我的自由?”

    “他不只恨你,也一定很恨我,只是他拿我没办法罢了。我去见他,只要他答应为你除籍,我就辞官,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他的眼神里一片苍凉疲惫,似乎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理想,在看到风劲节一身粗衣,在这闷热的厨房里服贱役时,就一起崩塌了下来。

    国事已颓废至此,为什么他们还要如此执着。即然所有人都不在意,他们又何必在意,即然国家不肯爱护忠臣,他们又到底为什么,这般死忠到底。

    风劲节终于不再笑了。

    不管身处什么劣境,他都不在意,不管面对什么难关,他都漫不经心,然而,这一刻,他到底,笑不出来了。

    这个男人,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不知是傻还是蠢,这样固执地,自讨苦吃地想要为国为民做一些事。

    抛开富贵,不计得失,不论毁誉,不问成败。他也曾是天子身边近臣,却只为了想替百姓做点事,官被贬得越来越小,最后做个七品县令,替人平冤决狱,挺身担当,却还被官员和百姓都视做贪墨之辈。

    这么多的委屈,这么多的冤辱,他也从容对之,没有一丝一毫地不平,官职一迁再迁,一贬再贬,他的反应,不过是在每一任上,尽心尽力,做好所有份内份外的事。

    他从不曾因自己的得失遭际而心有挂碍,更不曾因为任何阻碍打击而改变志向,如今,却只为了,一个朋友受到的屈辱,如此愤怒,愤怒到甚至要把他多年的理想,多年的努力,就此轻掷。

    风劲节叹了口气,轻声道:“东篱!”

    卢东篱怒目望他,在他有可能做出任何劝慰之前,冷冷道:“我决定了。”

    他决定了,风劲节应该是那个穿着华贵的白袍,依红偎翠,饮酒作乐,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自由之人,绝不该困身于这永远弥漫着烟雾油污的伙房,受这等屈辱。

    风劲节再次叹气,就算是他,也不敢在这个固执书生如此盛怒时去劝他。

    他只得苦笑:“好好好,你决定了就好。只是,你总不能现在顶着这张脸去见他吧,太不在体统了,更何况……”他把声音压到只彼此可闻“万一他动了恶念,害了你的性命,全天下的人,可还以为钦差大人已经离开了呢。你真要找他,等明天回去带齐全部人马,大锣大鼓弄得路人皆知地回来找他。这样,他才不敢妄动,现在嘛……”

    他抬头望望外头的天色:“天也晚了,你先住一夜吧。明天你想干什么,都由你。”他扭头又对王大宝吩咐道:“大宝,你们几个兄弟委屈一下,挤一晚吧,给我腾个空房间出来,今晚我们老朋友要一起抵足而眠,聊上整夜呢。”

    他现在是最低等的伙头兵,当然不再有单独的房间,要想安静地和卢东篱说话,就得要别人替他腾房子了。

    好在,下层的士兵大多敬仰他,就算贬了他到伙房,也没谁真敢对他呼呼喝喝。就算是伙房里头,上至管事,下到烧柴的,其实也没谁真敢叫他干活,倒是他自己不肯闲。被贬到伙房的第一天,全军上下还在替他担心呢,他已经笑嘻嘻换了衣裳,拖了伙房里手艺最好的师父教他烧菜。

    他做人的规矩,从来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他可以是最好的商人,最奢华的富豪,最神奇的将军,也曾做过最了不起的神医,最博学的翰林,最无敌的元帅。

    不过说到做饭做菜的手艺,他倒还真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经此一事,人家为他难过,他倒欣喜,乘机又学一门本事,以后自夸的时候,可以给自己加上名厨这一封号了。

    卢东篱为他心痛入骨,他自己其实是真没把这当一回事。他也知道象卢东篱这样的君子,自己受了委屈倒无妨,最见不得朋友受屈,忠良被害,碰上这事,必是要挺身而出,大大发作一番的。他就是怕卢东篱气得不管不顾闹起来,所以才故意不见卢东篱,只想拖到他离开算了。没想到,这迂夫子居然聪明了,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当官时,常这么化了妆去微服私访。前脚钦差大人走了,后脚居然直接就出现在厨房里。

    此刻他也只能想办法先将卢东篱稳住再说。好在厨房里本来就忙碌嘈杂,他说话的声音又刻意放低,倒是不虑被人听了去。

    而王大宝等士兵们都敬他若神明,腾房子的事,自然也是吩咐一声就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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