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长安之殇

推荐阅读:弃宇宙剑来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helenru.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因收了十余匹匈奴马,三人一路上轮流换骑,脚程加快数倍,霍去病为此连叹不已。月歌却见怪不怪:“匈奴人时常这样一人两骑地赶路,皆因马匹盈足之故。”

    霍去病怔怔出神,心想:“若汉军出征亦能如此,何愁总追不上匈奴人?”

    三人飞驰半日便入了陇西,到榆中亭驿歇脚用食。

    未几,数名在亭里急得跳脚的家仆见到霍去病,都大大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小主人总算平安归来。”将他请到一边叙话。

    郭允先叫了些膳食,和月歌在前厅用饭。一路上,月歌已同他混得颇为熟稔,只因霍去病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样,还是郭允让人感觉更亲近些。

    二人进食间,听闻邻席在议论:“去岁秋,关中任侠郭解一家被收狱。据御史大夫之意,是要诛其族。如今可有长安来的消息?”

    另一人叹道:“杨家父子、轵县儒生这些杀案皆是郭解族人、门客所为,郭解本人并不知情。但这回今上是要杀鸡儆猴,大慑天下豪侠。郭解如今已被关押在长安,由重兵看守,我看郭家定然迈不过这个生死关……”[注1]

    月歌听得不明所以,正要发问,回头察觉郭允神情有异:“兄长怎么了?”

    郭允强笑道:“无事。”面上却血色尽褪。

    过了一会儿,郭允起身:“三弟代为转告去病,我有事先赶去长安。”他膳食未进完便匆匆牵马离去。

    待霍去病回转,月歌忙将郭允之话传达。霍去病点点头,看着案上添备的膳肉,对跟来的家仆说:“过几天便是初一,明日起斋戒。”

    月歌奇道:“兄长斋戒做什么?”

    家仆代为回答:“每月初一,我家小主人都去北阙柏梁台处祷神。”

    据说柏梁台的神君原为长陵地的女子,因幼儿夭折,她悲恸而死,死后却显灵附在妯娌宛若[注2]的身上。宛若经常胡言乱语装神弄鬼,但说的话都颇为灵验,是以人们将她和神君供奉起来。当今汉天子的外祖母此前也曾参拜过神君,后来子孙果然发达显贵。于是待天子即位后,太后就把神君宛若请到宫中,专辟了柏梁台来供奉。[注3]

    月歌听罢,眸光一亮:“兄长,我能否同去?”说完却心怯,生怕这冷傲不近人的仲兄不屑理会自己。

    霍去病早听她说过要寻失散的亲人,转头打量了她一瞬:“祷神需诚心,三弟也要斋戒沐浴。”月歌高兴应下。

    再驰三日,月歌终于随霍去病一行到达长安。入了城,满目皆是宏伟壮丽的宫墙殿宇、繁荣喧闹的集市,令她时常看得怔忡忘魂:“母亲口中经常提起的长安,竟然如此繁华绮丽。”

    霍去病在横门内里坊寻了个去处将她安置好,次日一早便驱车来接。

    今日他换了一身素浅深衣,博带宽袖敛去强武姿态,更添了几分儒雅之风,凭车而立时,俨然一名俊朗英然的贵公子。

    轺车[注4]驶过街坊,不少人驻足观望。忽而有花抛入车内,落在霍去病身前。他微微蹙眉,以两指拈起,转头看去。

    掷花的少女被他清朗的眼波扫过,登时粉面微红,不料霍去病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将花抛出车外。少女愣了愣,忍不住轻袖掩面,大为失落。

    还有几只鲜果滚至月歌膝前,她拾起咬两口:“甚甜,兄长尝尝?”却遇上霍去病转来的清冷目光。她讪讪,抛下鲜果。

    途中不时还有未死心的芳花熟果飞入车里,霍去病始终神色冷峻,无动于衷。

    月歌目睹这一幕,心里不由想起母亲教的诗来,那所谓“猗嗟昌兮,颀而长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的美男子,大抵便像去病仲兄这般了,也难怪长安城内的街坊少女心生爱慕。只是仲兄冷漠如冰山,实在令人难以亲近。

    胡思乱想中,驭者报柏梁台已到,月歌忙随霍去病整理衣饰,肃然而入。

    神像前,霍去病极为虔诚,礼数齐全。月歌便照着他的样子,拜了不知道多少回,最后祈祷时,她心里默念:“望早日能见到於单阿兄。”

    祈福完毕,有侍女自后堂出:“神君请霍侍中入内一见。”

    霍去病不由得面露喜色,他来此祷神多次,得神君召见可是第一回,只道是自己心诚,终于感动了神灵。

    月歌则是被侍女拦在外堂,她等候许久,眼看四下无人,忍不住偷偷闪进后院。刚到中庭,便听前头雅室内有拉扯纠缠的响动,一个期艾女声从里传出:“此乃天意神引,霍侍中莫要再推却……”

    女子话未说完便被打断,霍去病毫不客气斥道:“我本以为神君圣洁,故而斋戒沐浴,诚心来祈福。不料神君见我却是为了淫欲,如此作为算何等神明?日后我霍去病再不踏入柏梁台一步![注5]”他说罢推门而出,面色青红交错,仿佛大受屈辱。

    从房中追出一名风韵犹存的女子,容颜衣妆看得出是做了一番修饰。其实她就是那个神君附身的妯娌宛若了。

    宛若多次在帐后瞧见前来祷神的霍去病容姿出色,她早已心动不已,今日忍不住现身出来,欲借神君之言与霍去病欢好,哪知竟被他无情拒绝。

    此刻宛若不甘心,本欲再拉扯霍去病,转眼却瞧见缩在廊边的月歌,她只得尴尬收手止步。

    月歌听见方才的对话,倒是明白了八九分。而霍去病面上已满是厌恶,他转头冷冷打量那宛若数眼,“哼!就凭你,也配我霍去病?”复对月歌低喝:“走!”拂袖大步离去。

    回程路上,霍去病神色肃冷坐在车里,掌背青筋凸起,十指狠狠陷入车轼[注6]。月歌叫了两声“兄长”,都未得回应,她想了想:“兄长可是气自己为那神君亵渎?”

    霍去病豁然转头,盯向她的目光里怒意炽然。同时一声咔嚓闷响,车轼已被掐裂,木刺破肤,他的手指登时鲜血长流。霍去病是恼恨方才自己在柏梁台受辱的那一幕,偏生那窘迫被义弟从头到尾瞧在眼里,明知此事与她毫不相关,却也忍不住迁怒。

    月歌被唬了一跳,小心翼翼劝道:“神君贪色,却是其自身不洁,并非兄长有垢。兄长又何须为此生气伤体?”

    霍去病不说话,静静看了她半晌,眼中戾气渐隐。

    月歌再三壮胆,终于一把捉起仲兄的手。感觉他臂膀僵了一瞬后缓缓放松,她这才小心将木刺挑去,以巾帕裹好伤处。

    霍去病任由她一番动作,许久方淡然开口:“三弟日后若想再去柏梁台,我自会差人接送。”

    月歌连连摇头:“如此神君,不拜也罢。”

    霍去病望着包裹好的手掌,神色缓下:“三弟要找的亲人在长安?我可替你去寻。”

    月歌思忖数回方要开口,却听蹄声频频,一骑驰到近处。

    “今上传召,霍侍中速速入宫!”

    那日后,霍去病入宫侍天子,再未现身。月歌闲不住,洗净面上油彩,出门去打听於单的消息。她肤色较常人白出甚多,一路上引得民众纷纷注目。

    待到西市,望见不少人挤在前头一处,月歌好奇钻进去瞧,原来是名十五六岁的少女跪在那里卖身葬母。见此情景,月歌只感同病相怜,将霍去病留与她的钱币悉数掏出:“这些拿去,好生安葬令母。”

    少女惊喜过望,忙不迭拜谢,忽闻路人大叫:“马来了,快闪开!”市集间霎时乱成一团。马上骑士虽已勒紧缰绳放缓驰速,仍撞翻了不少摊铺,就连月歌和那名少女都被推得跌落一旁。

    “二位安好否?”将她俩扶起的是名头戴缁冠的年轻男子。市集上有人认得他是刚刚仕为郎中的司马迁,便指着前方那一骑说:“司马郎中,这等扰市之徒须得好生管教。”另一些人忙不迭阻止道:“莫要说了,那人是皇后和长平侯的外甥,尔奈何如?”

    司马迁静静听了,不屑地拂袖冷笑:“外戚竖子,仗势横行。”

    月歌则望着马上骑士远去的背影,心里奇道:“咦?那不是去病仲兄么?”

    那卖身葬母的少女拜谢了月歌和司马迁,道出自己姓随,小字清娱[注7],自平原来长安投奔叔父一家,不料族亲还未寻到,母亲已病笃身亡。

    攀谈中问起年纪,月歌发觉自己只比随清娱小了几个月,便亲热地叫她“清娱姊”。

    司马迁看着月歌,盖不住眼中的赞赏:“卿心地良善,好施助人,令迁钦佩。”他亦取出二百钱交与清娱,“迁和月歌各出一半资费,你便好生安葬了令母罢。日后两位若有难处,迁必当随时效劳。”

    身前的两名及笄少女各有美态,清娱温婉惹怜,月歌冰肌雪肤,司马迁一时不由瞧得怔然。

    司马一族先祖原是周室太史,族人世代继承为各地史官,只到了这一代,出了司马迁这个不愿继任太史的子弟,已是让其父司马谈伤透了脑筋。

    另一头,霍去病驰离了闹市,直往坊间酒肆而去。他今日欲从母亲处问知生父名讳及所在,终究未果,正憋了一肚子气去寻舅父,哪曾留意爱马踏鹰神骏飞驰,竟将闹市惊扰了一番。

    他远远瞧见舅父的亲随立在酒肆之外,急忙快步赶过去:“长平侯在何处?”亲随见是他,便指了指楼上。

    霍去病跳下马,疾步入内。亲随这才警醒,慌道:“长平侯不欲被人打搅。”但叫得晚了,霍去病早已拾梯而上。

    霍去病到了二楼,眼见左右无人,正中屏风隔去视线,依稀透出两个影子。只听卫青低低的叹息从那方传来:“当初郭氏迁徙茂陵,青代为求请未果,反倒令今上起了戒心。这次郭氏一案交由廷尉查办,今上特敕下,求情者与郭氏同罪,并严令青不可再替郭氏开脱。”

    隔着屏风看,卫青对面坐着的男子身形高大,此时正撑案而起,哑声低喊道:“杀人并非我父所为,我母、兄姊、族人更何罪之有?何以今上要杀我郭氏全族?”

    卫青忙伸臂制止:“贤侄小声些,莫让外间听到。”复而劝慰说,“事已至此,还望贤侄节哀顺变。”

    那人却似乎怒极,出其不意抽出刀来往案上剁斩:“甚么事已至此,我全族数十条性命冤枉葬送,又去哪评天理公道?”

    霍去病担心卫青,冲口大喊:“舅父!”疾步赶过去。

    屏风后两条人影闻声变得僵立,随即只听器案撞碰,发出极大的声响。和卫青对话的男子飞速奔至栏边,纵身跃下。霍去病只堪堪瞥见那一抹翻飞的衣袂,他追到栏杆旁朝下望,瞧见一个褐色身影远去,似曾熟悉。

    “去病,莫追了。”卫青唤住外甥,面色煞白。

    霍去病左右仔细察看了卫青,见他无事,这才问:“舅父,方才那人是谁?为何不让去病追究?”

    卫青面容隐有悲戚:“那是……故人之子……”他望着手中的物什怔怔出神,脑中忆起方才那人将此物交与他时所说:“小侄终不负家父之托,将此《钜子[注8]腹武刚要图》交与长平侯。”

    那是他梦求已久的墨家武刚车秘图,如今自己得偿所愿,义兄却已黄泉永隔……

    卫青心中一痛,抬眼望见霍去病,他急忙敛住心神,面色沉下:“你这野小子,前番告假自己一个人跑到边塞,幸亏未出事,否则叫我如何跟你母亲交代?”

    霍去病却不服气,剑眉上挑:“我去上林苑狩猎,是今上特许的。只不过为追只奇兽,不小心跑远了些……”

    “都跑到了匈奴地,还只是远了些?如今回返了不去伴御驾,又跑来此做甚?”

    霍去病此时哪还有心思开口问生父之事,卫青见他不说话,转身便要下楼:“我要去见个人,你莫跟来。”

    霍去病急了:“舅父是否去见方才那人?我与舅父同去。”

    卫青面色一板:“胡闹!与你何干?”

    霍去病沉下气想了想,脑中数个疑点连成一片,豁然清明:“舅父当年结拜之人,是否关中任侠郭解?方才与舅父说话的,可是郭解的子侄?”

    卫青神情变得肃然:“你既已知晓,便莫再跟来。我为全结拜之义,自要设法让故人之子平安离开长安。”

    霍去病忽地淡淡一笑:“舅父,去病的结拜兄长,姓郭名允,字子维。”

    长安的初春依旧寒凉,不出半日,天已变得灰蒙,空中飘下细碎雪花,将街道坊舍覆上一层微白。

    月歌茫然走在街巷间,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告别随清娱和司马迁,又如何离开闹市,她脑中只反复回放着方才司马迁说的那句话:“匈奴左贤王於单确实降了汉,还得今上封为涉安侯,只是他前岁夏末便薨了。”

    自己奔波千里到长安,本来想着便可和於单相聚,到头来仍旧是这个结果。父母阿弟皆命丧王庭,就连於单阿兄,也死在了长安。如今天地广阔,人海茫茫,终究只剩下她一个人……

    雪花渐渐转成细雨,淅淅沥沥,打湿身上衣衫,被寒风一吹,冻入肌骨。可此时月歌心中比身上更冰冷百倍。

    她不知不觉走到城边偏僻处,那里倚墙而立的一名男子亦浑身湿透,意态颓废,正举着酒就口大灌。末了他放下酒壶,仰天长笑,只是那笑却比哭还难听许多。渐渐地,他的笑声转为悲号,听在人心里,惨淡无比。

    月歌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真想如这人一般,醉死算了。

    那人听到身后响动,摇摇晃晃转过头,乱发披散,意态凄狂。待月歌看清他面容,不由得愣住:“子维兄长?”

    才十日不见,兄长怎变成这般模样?

    此时郭允还未醉,他看着身前的白肤少女,只觉得面容有些熟悉:“你是……?”

    “兄长,我是月歌!”

    “月歌?”这下郭允头上仅存的一点酒意也消退了,他不住地上下打量眼前眉目如画的少女,惊异非常。

    月歌满心愧意,嗫嚅道:“我本就是个女孩儿,此前因故不能明说,并非有意欺瞒兄长。”

    郭允苦笑摇头:“罢了,顶多男弟变女弟就是。三弟方才为何啼哭?”

    “我来长安寻我大兄,可方才听人说他死了。这世上,我再也没有亲人了。”月歌想到难过处,泫然又泣。

    郭允凄凄一笑:“是么?那你我一样。我马不停蹄赶到长安,可我父母秭弟、叔伯族人,月余前全被斩首弃市。当日,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他越说声调越高,猛然站起身来,怒指苍穹,悲吼道:“我父替我取名允,字子维,便是要我遵循世道公平,极力维之。可老天汝何其不公!为何将我郭氏灭族?又为何让我孤零零一人留在世上!”

    冻雨淅淅,寒风萧萧,伴着那凄喊,催人泪下。

    原来兄长的遭遇竟也这般凄惨,月歌心里哀悯无限,上前拉住郭允的臂膀:“兄长并非孤零零一个人,还有月歌,还有去病仲兄啊。”

    听了她的话,郭允悲愤之情渐渐平复,心里涌起暖意,回身紧握住她:“是,你我在这世上,总算还有能患难与共之人。”

    二人同病相怜,依靠在一起。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辆双驾轺传[注9]驶近,驭夫勒马停下。从车上跳落一人,疾步走到二人身前用匈奴语轻声询问:“是祁连居次么?”

    月歌吃惊回头,眼前的汉服贵人身着褒衣、头戴爵弁,却不知如何认得自己?只听那人续道:“我原是左屠耆王麾下赵安稽[注10]。”月歌这才想起来了,当年河西的确有这么一个小王,后随於单阿兄力反伊稚斜,难怪这人面容看起来似曾相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居次随我回家宅。”

    月歌也有许多话要问赵安稽,正欲跟他上车,忽然想起来还有孟兄。可等她回身去看时,郭允已不知去向。

    如今离郭氏灭族未久,郭允怕被认出,一见有人来自是避开了去。他离了月歌后独自一人回到落脚处,刚推开门便愣住。屋内早已候着两名不速之客,竟是霍去病和卫青。

    郭允瞧见霍去病先是一喜,随即心中惊疑不定:这两人怎会走到一处?

    卫青为人十分警觉,他先到外间张望数下,回身掩好门后方低声说:“虽说郭氏一案已结,但城内人多眼杂,难保不会有人认出贤侄是郭氏子弟。我备了些钱物,贤侄须尽早离开长安。”

    霍去病在一旁点头:“舅父,我来送子维兄长出城。”

    郭允看看卫青,又看看霍去病,无奈苦笑:“原来二弟是长平侯的外甥。当年我父和长平侯结拜,如今我又与你结拜,我郭氏和你们卫家真是纠扯不清。”

    霍去病默然将手中包袱递上。郭允垂眼看着,忽然心里一阵气涌,他挥开包袱,斜睨着卫青,冷笑:“那我父母叔伯之仇,便不报了?那个力谏灭我全族的御史大夫叫公孙弘是么?据闻他还因此获功升做丞相、封了侯。”[注11]

    卫青骤然变色,“你待怎样?公孙弘不过是遵循今上之意,你杀了他也没用。”

    郭允悲愤得几乎吼出声来:“是!是皇帝要灭郭氏!只因我父声名过盛,杀我一族更可震慑天下群豪,而我郭家,便这样不明不白成了皇帝推政立威的牺牲品。”

    愈说,郭允的脸色愈惨淡,他忽然想起什么,怔怔出神:“我原本还想着返家后便应征入伍,投长平侯麾下,到疆场杀敌建功。可如今,却成了被灭族之人,我就是想做个谪兵[注12]也做不成。”他转过头,惨然一笑,“去病还记得么?当日我与你在原野上纵歌明志,都说要保家卫国。可此时我想起来,觉得真是可笑之极。”

    听了这些话,霍去病心头像被塞满了丝绵,堵得难受无比。

    郭允仍不解恨,气道:“什么保疆卫土,这个国家朝廷弃我,我又为何要去保它?”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卫青厉声道:“贤侄,大逆无道之话休要再说,明日一早我让去病送你出城!”

    长安城的另一边,赵安稽已将月歌接回了自己的侯宅,向她细说於单南逃后的遭遇。

    原来当年於单兵败走投无路,只好率众一路南下投降了汉廷。汉天子大喜,当即封他为涉安侯。但於单身上的箭伤过重,连宫廷侍医都束手无策,只过了数月,他便伤势发作而亡。

    月歌听了忍不住又悲恸,加之白天淋了半日雨,当夜便发热病倒,昏睡一昼二夜,待到第三日高热退去,迷迷糊糊中,她听到耳旁有人轻唤:“居次醒醒……”

    月歌睁开眼,榻旁一个宅仆装扮的男子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祁连居次紧快同我走,那个赵安稽不怀好心,他要将你献给汉廷皇帝。”

    月歌狐疑看着他:“你是何人?”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块铜色腰牌:“小人叫隆漠,是於单的亲卫。於单的箭伤原本不重,是汉廷皇帝故意让侍医下毒将他害死。赵安稽也是帮凶,否则又怎会封了昌武侯得享富贵?”

    听了隆漠的话,月歌一下子蒙了,心乱如麻,在他几番劝说下,她恍惚起身跟着离开房室,没走几步,又被他扯着伏入花丛。

    一行人由前方廊上快步走来,为首的赵安稽说:“祁连居次只怕还在病中,霍侍中今日便要将人接走么?”

    一个清朗的声音答道:“去病是奉了今上之命,日暮前务必要将祁连居次接入宫中。昌武侯不必担忧,今上得知居次感染风寒,早已令侍医随侧侯命。”

    咦?这不是去病仲兄的声音么?伏在花丛中的月歌惊疑之下想要起身,却被隆漠死死按住:“你看,汉廷皇帝果然派人来了,你要是落在他们手里,也会跟於单一个下场!”

    月歌惊了一身冷汗,从花叶隙缝间望向霍去病,看样貌身形仍是那个玉树临风的仲兄,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他变得十分危险而陌生,又或许是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人罢。

    等隆漠带着月歌摸到偏门时,已另有人在那里等候。匈奴人样貌与中原人几近,只是长年生活在马上,大多腰粗腿短。隆漠上前和那人低语商议,不料一名昌武侯家奴气喘吁吁奔至:“你二人要把祁连居次带去哪里?昌武侯和霍侍中正找过来。”

    隆漠也不答话,待人走近,他左袖急翻,手上多了一柄腰刀。那仆人猝不及防,胸口被利刃深深插中,没发一声喊便倒下。月歌盯着隆漠的腰刀,眼里闪过异色。

    隆漠示意另一名匈奴人把门上的锁弄开,自己低头擦刀上血迹,忽听月歌在身后轻声问:“隆氏部族如今还在北海苦寒之地么?”

    “幸得大单于恩准,我隆氏部落如今已迁移回弓卢水[注13]一带放牧……”隆漠说到此,顿时醒觉住嘴,耳后已然厉风扫起,头颅被什么物什重重敲中,另一名匈奴人亦随即惨呼倒下。

    隆漠躺在地上,阴鸷的目光剜住月歌:“是我大意,小看了居次。”

    月歌冷笑:“之前你不尊称左屠耆王,却直呼於单阿兄其名。”她瞥了瞥隆漠腰刀上的配饰,“伊稚斜能把那个赏你,你定是他的心腹罢。隆氏一族得罪过军臣大单于被流放北海,他又何曾准你们迁回来过?”她待要举棍再敲,隆漠一跃而起,打落她手中棍棒,将她反臂扭绑起来,又死死捂住她口鼻朝门外拖。

    月歌奋力挣扎,忽然墙头闪落一条人影,继而剑光闪耀。隆漠大叫一声,似是中了剑,松开月歌。

    “子维兄长!”月歌惊喜地闪到郭允身后。

    另一名匈奴人起身扑过来,郭允跨步侧避,反手两剑将他刺死。

    隆漠捂着受伤的手臂不住打量情势,最终明白眼前之人力壮武强,自己受伤后定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恨恨地夺门而去。

    “兄长怎会来此?”月歌心有余悸,扯住郭允的臂膀,不安之情这才渐渐平复。郭允伸手轻拍安抚义弟:“那日我怕被人认出来,就先走了,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你,便过来看看。”

    月歌心中霎时盈满了暖意,她扬起脸看向郭允,二人眼光相碰,都各自怔了一瞬。四目间波光涌动,仿佛有什么情愫正在隐隐漫出。

    昌武侯宅内人影幢幢,似乎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

    郭允侧耳凝神:“像是去病的声音,你要见他么?”

    月歌咬了咬唇:“他是皇帝派来的人,我怕……”

    郭允闻言一愣,随即冷笑:“也好,我也不想见他。”拉着她毫不犹豫离去。

    等到赵安稽和霍去病赶至,发现偏门处两具尸体和打斗的痕迹,赵安稽一脸惨白,指着被郭允杀死的匈奴人辩白连连:“这个并非我宅里的奴子,霍侍中你看他脚上穿的,那是匈奴人的冬靴。”

    “那昌武侯的意思,是匈奴人劫走了祁连居次?”霍去病绷紧了脸面,陛下今日的差使,自己怕是不能复命了。

    此时,手下来报说:“霍侍中,属下几个在墙外的巷道里发现被人扔脱的衣物。”那袭直裾被展开,左袖处破了条血口子,衣上更隐隐散发着某种香气,浓郁盈鼻。

    一人站得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好香,跟胡姬馆那些歌舞伎人不相伯仲。”

    [注1] 郭解xiè:字翁伯,河内轵(今济源东南)人,西汉时期游侠。被汉武帝诛族以慑天下豪侠。

    [注2] 宛(yuān)若,《史记?封禅书》:“神君者,长陵女子,以子死悲哀,故见神於先后宛若。” 裴駰 集解引孟康 曰:“兄弟妻相谓‘先后’。宛若,字。” 司马贞 索隐:“﹝先后﹞即今妯娌也……宛音冤。”

    [注3] 《史记?封禅书》:“神君者,长陵女子,以子死悲哀,故见神于先后宛若。宛若祠之其室,民多往祠。平原君往祠,其后子孙以尊显。及武帝即位,则厚礼置祠之内中,闻其言,不见其人云。”

    [注4] 轺(yáo)车:一马驾之轻便车。汉时出行驾乘分等级,等级不够者乘牛车。

    [注5] 出自《汉武故事》及《太平广记?宛若》:汉武帝起柏梁台以处神君。神君者,长陵女,嫁为*。生一男,数岁死。女悼痛之,岁中亦死。死而有灵,其姒宛若祠之……初霍去病微时,数自祷神。神君乃见其形,自修饰,欲与去病交接。去病不肯,责神君曰:“吾以神君清洁,故斋戒祈福。今欲为淫,此非神明也。”自绝不复往,神君亦惭。及去病疾笃,上令祷神君。神君曰:“霍将军精气少,命不长。吾尝欲以太一精补之,可得延年。霍将军不晓此意,乃见断绝。今不可救也。”去病竟卒。

    [注6] 轼(shì):车厢前的扶手。

    [注7] 随清娱:司马迁之小妻、姬妾,正史中虽不见,但碑文和志书中却有记载。

    [注8] 钜子:墨家学派对墨家有成就的人称“钜子”。墨子之后,后期墨家分裂为至少六派,有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宋钘之墨、许行之墨、腹(黄享)之墨。前三派得到《墨经》真传,主要研究事物及哲学;宋钘及许行两个支流以社会活动为主,带领百姓追求平等及阻止战争;腹氏之墨在学术上并不活跃,而是继承墨子兵法的一家。

    [注9] 轺(yáo)传:同为马驾轻便车,一马驾曰轺车,二马驾曰轺传。一般御史大夫以上可乘坐。

    [注10] 元朔四年(公元前125年),赵安稽以匈奴王降汉,得封昌武侯。

    [注11] 出自《史记?游侠列传?郭解》里,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於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到元朔五年(前124年),薛泽免相,皇帝任命公孙弘为丞相,封他为平津侯。

    [注12] 谪兵:元封二年(前109年)之前,征兵只收良家子,不收谪兵。

    [注13] 弓卢水:也作弓闾水,今蒙古国东部的克鲁伦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