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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么多的扰乱之后,国王被一种厌烦所苦恼。为了消遣,他尝试着一切娱乐。他打猎,主持国务会议,观看话剧和歌剧,接见各国使节和他们的夫人,读一本迦太基的小说。翻阅十来种杂志,可是,这些都没有一点用处。一个残酷的回忆,一个清晰的影子,一直在他面前,不让他休息,也不让他停止思想,那个化装的波希米亚女人一直追随到他的梦里。他看见了她,他对她说话,她也听着他说。但是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假面具一落下,出现的总是巴惹那苍白而悲伤的面孔。

    医生是可爱国王可以倾诉他的悔恨的唯一知心人。但是,只要一说到悔恨,维埃维尔就大笑起来。

    “这是习惯的作用!”他说,“陛下,慢慢地只要时间一久,各种新的印象增加些,这一切都会磨灭的。”

    为了给国王找些刺激,为了驱掉这种神经质的痛苦,医生天天晚上和国王面对面在一起吃晚饭,给他拚命地灌酒,使得他酩酊大醉,糊里糊涂。维埃维尔自己也不少喝,但是酒并没有影响这个结实的头脑。医生竟可以向巴虚和西莱纳挑战。可爱国王时而叫嚷,时而沉默,一阵狂喜,一阵悲伤,总是激动着,却永不幸福;而维埃维尔倒是镇静地微笑着,操纵着国王的思想,并且纯粹出于内心的善意,他让自己担负起了国王所有的辛劳和忧虑。

    已经有三种职权:警察、司法、财政,落到了他的手里。医生很懂得集权愈多愈有好处。他管理税收的办法使他个人再也不需要担心将来的生活。法院打击了那些叫喊得太厉害的不本分的人。警察让那些低声叽咕的人闭上了嘴。然而,不管这些政治机构配合得多么巧妙,这些永远是忘恩负义的人民,并不太珍视他们的幸福。蔓草王国里善良的居民爱发牢骚,快乐宠坏了他们。古怪国王的名字留在全体人民的心里,人人怀念着那个可以在屋顶上叫喊着“我没有讲话自由”的黄金时代。

    医生怀着野心,他以为他生来就应该是宰相。每天早晨,他的一些新的法令使人民感觉到国王是无关紧要的,宰相才是一切。只有可爱国王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自己是一无所能的人,深居在他的王宫里,被厌倦困惑着,唯一的伴侣只有一个由宰相安排在身边的侍臣,他是阿香布举荐来的。维埃维尔熟谙人情世故,所以一点也不拒绝国王的内廷总管阿香布的举荐。董都(那就是这个孩子的名字)生来顽皮、多话、冒失,并且精通音乐,纸牌也玩得很好,他用他的各种技能娱乐着国王。宰相对他的欢喜也不少于国王,这是因为他还有另外的一些优点。为了忠心于他的恩人,可爱国王的侍臣把国王的一切话都汇报给他;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国王总是幻想着,什么也不说。

    靠权力得到益处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胃口总是越吃越大,越有权力就越要权力,即使对于宰相们也不例外。充满野心的医生,他多么需要国王的荣誉和光彩。把可爱国王废去王位,这位国王最要好的朋友的脑子里还没有这个思想,他觉得人民有时还有愚蠢的偏见,还有古老的习惯。但是,再没有比吓唬一个生病的国王,把他送到远方去长期疗养更好的办法了。在国王不在的时候,自然就由他来替国王摄政。

    可爱国王是年轻的,他对生活还充满了信心,再说他怎么能拒绝好心的医生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呢?一个晚上,在王宫里聚集了三位医学院最好的医生来会诊:大个子脱依斯当、胖子叶贡底斯和矮子季依哀。三个都是著名人物,三个都是发了财的学者,每个医生部有各自的生财之道,这就表明他们的医术并不高明。

    他们把国王询问、观察了一番;又按脉,听诊,翻过来转过去地搞了一通。之后,脱依斯当用着一个粗鲁的声音说:

    “陛下,您应当像一个农民那样去治疗,什么事也不做地生活着。您的病是一种贫血症,一种体质虚弱症。只有到清水湖去旅行才能治好您的病。快点动身去吧,不然您就会死去。这就是我的意见。”

    “陛下,”胖子叶贡底斯说,“我完全同意我同行的值得赞赏的意见。您的病是因为您太健康了。您的病是一种体质的多血症。喝了清水湖的水,您就会好起来的。快点动身去吧,不然您就会死去,这就是我的意见。”

    “陛下,”矮子季依哀说,“我只能赞赏刚才两位大师的诊断。在他们的学识之前,我甘拜下风。像他们一样,我相信您是被一种烦躁的感情所苦恼。您的病是一种体质上的神经病。去喝些清水湖的水吧。快点动身去吧。不然,您就会死去。这就是我的意见。”

    这样,他们起草了一份完全一致的诊断书,马上由董都送到朝廷公报去。接着,三位医生立起来,向宰相行礼,向国王致敬,伸手要了诊费,一边争吵一边嘻笑地走下王宫的楼梯去了。至于是王宫的哪一架楼梯,我也不知道。编年史的原文恰好在那地方有一堆黑水迹,使人不能确定。

    三个医生走后,维埃维尔把诊断书细细看了一遍,长久地思索着,然后又看着国王。这一晚,可爱国王在晚餐时比平时多喝了一些酒,他醉眼朦胧地根本没有听清医生们的话。

    “陛下,”他说,“这些医生们一致的意见,认为如果您愿意把病治好,就应该到清水湖去,放弃您的国家事务。这在我看起来,对国王陛下是不大适合的。一位伟大的国王应当为他的人民献身,并且”

    “够了,”国王说,“别让我听这些陈旧的道德教训吧。说出你的意见来吧,你想要我立刻动身,我的好朋友,你那么地渴望着;当然,我知道这是从我的利益出发的。快起草一份我委托你摄政的法令吧,我来签字。”

    “陛下,法令在那里,在公文包里。一个好的宰相应当常常有准备好的适合于任何情况的法令草案。难能预料到随时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可爱国王拿起笔,也没有读,就随随便便地在法令上签了字。他把法令递给微笑着走近他的宰相,突然又心血来潮地把它收了回来,他读了一遍。

    “怎么!”国王说,“没有说明原因?怎么能保证我的人民也能像我这样对待你呢?医生,你太谦虚了。明天在公报上将附加一份你的主人也是你的朋友亲手写的对这个法令的说明。再见吧!这些先生们真使我疲乏了。”

    医生昂着头,眼睛闪着光,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出去了。他比平时更傲慢,更盛气凌人。可爱国王又坠入了胡思乱想之中。他想,不管怎么样,他还不能算是国王中最不幸的国王,因为老天爷给了他一个朋友。

    突然间,并没有人通报,一个在王宫里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十分出奇地矮小的医生走进了国王的房间。他戴着卷曲的垂到肩上的白色假发,雪白的胡须落到胸口,他还有着那么活泼而年轻的眼睛,这双眼睛仿佛比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晚生了六十年。

    “这些混帐的家伙到哪里去了?”他一边用尖细的声音喊着,一边用手杖在地上敲着,“他们哪里去了,这些白痴,这些学究,这些没有礼貌的人,他们竟不等一等我。哦!”他对呆住了的国王说:“您就是病人,这很好。快点伸出舌头来给我看,我还忙着哩。”

    “你是谁?”国王说。

    “真理医生,世界上最大的医生。您不久就会明白的,尽管我貌不惊人。请您问我的学生维埃维尔,是他从梦幻王国里把我请来的。我能医治一切疾病,就是那些不是病的病也治得好。把您的舌头伸出来给我看。好!诊断书在哪里?很好。贫血症!多血症!神经病!喝清水湖的水!您可知道您的病是什么?是比忧郁症更严重的病。”

    “您诊断得出来么?”国王惊恐他说。

    “是的,我的孩子,这都写在您的舌头上,但是,我会把您医治好的。到明天中午,您就痊愈了。”

    “明天?”国王说,“但是我的全部财产”

    “不要出声,我的孩子。这个皮包是谁的?是宰相的吗?好,给我,请在这三张纸上签字。”

    “这些是没有写着法令的白纸。”国王说,“您要它们做什么用呢?”

    “这就是我的处方。您签字吧。好,我的孩子,听从我的话吧,明天中午,您将快乐得像一只金丝雀。头一道处方:我裁减六个团的军队。第二道处方:农民口袋里的一个苏比国王库里的二十个还有价值;我削减三分之一的赋税。第三道处方:自由像太阳一样,是穷人的幸福和财产,让自由像阳光一样普照大地;我要打开政治犯的监狱,我要拆毁债务犯的监狱,您笑了,我的孩子,当一个病人对他的医生笑的时候,这是一个好兆头。”

    “是的。”可爱国王说,“我想着明天维埃维尔在朝廷公报上读到这些处方时的神色,我就要笑。滑稽的医生,玩笑开够了,把这些法令纸还给我。我们结束这疯狂节的滑稽戏吧。”

    “这是什么?”矮小的医生拿着国王已经签了字的摄政令说,“上帝宽恕我,这是一张让位书!可爱国王,你是怎么想的?怎么!你祖先的遗业,上帝委托给你的这些人民,你的荣誉,你的名字,你把这些统统丢在一个冒险家的脚下吗?你就让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捉弄和夺去王位吗?这是不可能的,我是不能答应。我反对,你听到了吗?”

    “哪来的野蛮无礼的人,敢对国王‘你我’称呼?”

    “请你不要介意这些。”医生说,“我是圭哥儿新教徒,也是和平之友。礼貌不在于言辞。可爱国王,你疯了么?还是在做梦?难道在你心里,什么主见也没有了吗?”

    “这太不像话啦!”国王喊着,“滚出去,可恶的家伙。要不,我就把你从窗口丢出去。”

    “滚出去?”矮医生用他那极尖利的声音喊道,“不!在我毁灭掉这张愚蠢透顶的法令之前,我决不出去。你的让位书,我要撕掉它,我要把它踩在脚底下。”

    可爱国王一边抓住这个狂怒的人,一边呼喊着卫队,但是没有一个人回答。这矮老头儿一会儿威胁,一会儿恳求,他用一种使人难以相信的力气挣扎着。突然,他一脚踢翻了灯,但是国王没有被黑暗吓住,还是紧抓着这个聪明人,而他挣扎的力气也愈来愈小了。

    “放开我!”陌生人低声说,“看在上帝面上,放开我吧。您不知道您自己所做的事,您要弄断我的手臂了。”

    好话和恳求都是徒然。突然间,“噼!啪!”“噼!啪!”一阵泼辣的巴掌从一只大胆的手上,打到国王的脸上。可爱国王受了惊,手一松,就把敌人放跑了,他冒冒失失地在暗中朝已经看不见的敌人扑去,但是,他只扑了一个空,摔了一跤。他大喊呼救,然而迟迟不见有人来。的确,类似的事情决不会落到一个大臣头上的。国王们总是保卫得最不周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