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饮马流花河 >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推荐阅读:弃宇宙剑来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helenru.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高煦同着冰儿,一径来到了春若水寝阁。冰儿刚要叩门招呼,高煦向着她摆了摆手,轻轻推开门儿一线,往里面瞧瞧。随即他向冰儿挥了挥手。径自走了进去。

    透过那一袭淡淡青绿纱帐,春若水自侧身睡着,这个角度正显示着她美好胴体的诱人曲线。细细腰肢、丰胸玉臀,甚至于那一双修长的腿部轮廓,俱都一一毕陈,清晰在眼。一截皓腕,仿佛如幻这一切落在素有“寡人之疾”的汉王高煦眼里,焉得不欲火高炽,霎时间,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蝴蝶贝灯兀自在燃着,被长窗日光一照,状似萤尾,这莹莹灯芯,却似有情,耸耸欲动于美人枕畔,陪伴着她共度了漫漫春宵。

    高煦似乎呆住了,过去的年头里,遍阅沧海,经历的俊俏佳人多矣,却不曾有过一人,像眼前的春若水这般气质,说得实在一点,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枕畔佳人,有幸共晨昏,也不枉人生一场。

    看着,想着,朱高煦真有些儿色授魂销,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伸手撩开了罗纱帐,不经意触手于帐顶物什,忽悠悠摇曳起一团流光,看时,却是一口长剑。朱高煦陡地吃了一惊,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帐顶悬剑,什么兆头?那个流光,发自杏黄穗儿的老大一颗明珠,随着剑身的摇曳,穗儿上的这颗明珠,更称璀璨,连带着这一口青鲨皮鞘,形式修长的长剑,也似锋芒暗吐,朱高煦炽热的欲火,直如浇淋了一头冰露,陡然而有所警,木立不动。昨夜洞房勃谿,今日帐门悬剑,两相映照,其实已无庸待言,再清楚不过。朱高煦猝然惊觉下。焉能不心生警惕?

    春若水的衔恨,其实不难理解。汉王高煦如果真以为对方不存芥蒂,未免过于天真了,这口高悬的长剑,恰于其时地打消了他的一腔欲火。

    微微一笑。他随即挨着床边坐下来,春若水撩人的海棠春睡,终不能使他完全息念,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待向对方露出的肩上攀去。

    蓦地,春若水身子“刷”地转了过来,随着她坐起的势子,出手如电,已自握住朱高煦落下的手腕“你干什么?”

    朱高煦只觉得手腕子一阵发麻,这才知道,已为对方拿住了穴道,心方吃惊,这只手已被她狠狠甩落下来,劲道可真是不小,如非这双膀子素来有些力气,只怕对方这一甩或许当场骨节脱了臼。

    乍惊下,高煦霍地站起。春若水这一手,不啻大大扫了他的面子,一时间令他脸上吃挂不住。猛可里浓眉一挑,待将发作,却又自忍下了心头无名之火,一霎间,脸色涨成了赤红。

    “怎么啦?谁又得罪了你啦?这么大的脾气!”说着,他自嘲也似的“呵呵”笑了,就着一张椅子慢慢坐下未,老半天脸上才自变过色来“说吧,谁欺侮你啦!我给你出气!”

    “你,你给我放老实些!”春若水圆睁着两只眼,强自忍着心里的怒火,偏过头去:

    “别给我来这一套,我讨厌你!”

    朱高煦呆了一呆,却自哈哈笑了“怎么,后悔了?”

    “从来就没愿意过!”

    “那可是委屈你了!”

    “用不着!”“刷”一下撩开了被子,春若水几乎是跳着下了床,赌气地走到窗前。面对着廊下那一盆盛开的盆景,深深地吸着长气儿,这一霎花容猝变,如染青霞,拢了一下披散的长发,真像是“豁出去了”的样子。“朱高煦你错了”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冷:

    “后悔的不是我,是你!”

    眼看着春若水的泼辣劲道,高煦反倒竟似欣赏地笑了,他的福大量大,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也就很难琢磨此一刻他的心境如何。

    “后悔?不,我这一辈子从来不做后悔的事,要么就不干,做了就不后悔!”朱高煦那一双的的神采的眸子,忽然收小了,却是不离对方这个人,脸上的笑,更是讳莫如深。“春贵妃,你倒是说说看,我后悔什么?”

    “后悔你娶了我!”脸上挂着冷冷的笑,春若水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高煦“哼”了一声,摇头说:“那你错了,谁不知道你春小太岁是流花河出了名的大美人儿,高兴还来不及,我怎么会后悔?”

    “那你就等着瞧吧!”春若水倏地转过身来,脸上颜色可是真够白的:“我的人是过来了,心可不在这里,我如果是你就不做这个傻事儿,你这又何苦?”

    “别把话说得太早了!”朱高煦如沐春风地笑着,看起来端的好涵养:“能娶你的人,就能要你的心,别忘了,咱们这还是新婚头上,说这些干什么!走,跟我玩玩去,‘西把截’的狩猎场子,早派人围上了,咱们猎黑熊去!”

    春若水只是冷冷地一笑,摇摇头:“你自己去吧!”

    朱高煦叹口气又坐下来:“还有什么不乐意的,你只管说吧,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派人给你摘去!”

    “你能么?”春若水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恨他的狂,更恨他的那种自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落在了他的手里,怕是今生不易翻身了。

    一霎间,她心里浮现起落寞的伤感“你这又何苦,想要我回心转意,今生今世不可能的。”轻轻叹了一声,她忿忿地说:“你知道为什么吗?”说着,她随即垂下了头,一头秀发,云也似地披散下来。

    高煦一笑道:“为什么?”

    “实在告诉你吧!”春若水倏地抬起头来:“我心里没有你!”

    “我知道,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我是说,我心里”紧紧地咬了一下牙,春若水终于吐出了她压制着的心灵:“我心里已经有了人了!”说了这句话,她冷峻的目光,剑也似的锋利,直直地向高煦脸上逼视过去,除了悲愤、伤感,并不曾现出一些儿羞涩“你是你拆散了我们,让我们今生不能结合,你好残忍”终于,她涌出了热泪,点点滴滴,顺着腮边直淌下来。

    朱高煦蓦地呆住了,这倒是他万万没有料想到的,对于春若水的直言无讳,更不禁出乎意外“原来如此”一霎间,他那张开朗的长脸上,亦不禁显现出凄凉神态,像有深深的遗憾,更似压制着无比的恨恶。“你应该早告诉我,你二叔从来也没跟我提过。”

    “他们不知道”一霎间,她却又女性十足,变得十分懦弱,想到了君无忌,以及对他刻骨铭心的爱终将似落花飞絮,在遭遇着突如其来的这阵龙卷狂风,飘落无际、无影无踪这么想着,真正柔肠寸断了。

    “哼哼”高煦由鼻子里传出了两声冷笑:“这是说只有你自己知道?是私定终身了!”

    春若水生气地看了他一眼,原想顶他两句,转念一想,却也并不否认,把头拧向一边。

    对高煦来说,真像是点燃了一个无烟火炮,霍地爆炸开来“这个人是谁?说!”蓦地,他跳了起来,较之先前春若水的跃身离床,如出一辙。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看着他的猝然激动,愤怒膺胸,春若水心里凉丝丝地兴起了一种快感,想不到让一个自己所恨的人生气,居然也能为自己带来快乐,这点,倒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伤心之余,她却也能“聊以自慰”对于朱高煦的忿恚、忌妒、她感到由衷的欣赏,只是这种感触,却不使现诸表面,而是深深藏在心里。

    朱高煦忿忿地看了她一眼,又坐下来:“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知道了,你是怕我对他不利,杀了他!”

    “你能么?”春若水摇摇头:“你杀不了他!”

    朱高煦冷冷地道:“这个天底下,如果我要谁死,那个人多半活不了,只是我会不会这么做,却又是一回事了!”

    “这一点我很清楚!”春若水眼睛里再一次现出了凄厉的仇焰:“而且我身受过,只是对于他来说,情形可就大有不同!”

    朱高煦微笑了一下,他实在的感受却是愤怒的。扬了一下浓黑的眉毛,目光里显示着诧异“他有什么不同?除非他不是人!”

    “他是人,但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春若水冷冷地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一个不落凡俗的人”

    一霎间,她面前浮现出君无忌清秀英挺的面影,情不自禁显现出她的一往情深“他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能文能武,亦儒亦侠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春若水这才把目光,转视向当前的汉王高煦,确是忍不住强烈的心头一震,敢情神驰中的君无忌与当前的汉王朱高煦,两张脸颇有仿佛,竟有“虎贲中郎”之似,昨夜在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已令她吃惊不已,这一霎,心电交驰,两相印证,更经认定,确令她大为诧异。

    春若水在一刹那的惊咤之后,便自又恢复了原有心境。实在是把内心至爱的君无忌拿来与最为恨恶的朱高煦相比较,心里先已不能平衡,无异大相剌谬,想一想,自己也觉着幼稚好笑。

    朱高煦睁圆了眼睛.忽然冷笑道:“这个人我知道了!”春若水心里一动,高煦却已直呼出他的名字:“君探花!”

    对于这个人,朱高煦早已耳熟能详,在春若水惊讶的注视里,他随即冷冷地接下去:

    “我对他知道得很清楚,君探花只是人家对他的戏称,他本来的名字是君无忌,一个浪迹流花河的野人。原来你心里的那个人就是他!”

    春若水几乎呆住了,实在是没有想到,朱高煦居然一下子就猜到了她的心眼儿里,是以乍听之下,简直忘了反应。这番表情落在了朱高煦眼里,顿已是八九不离十,一时神色大为沮丧。

    “真的是他?”朱高煦重复着又问了一遍,两只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春若水一时心鼓雷鸣,真不知道何以置答,若是一口承认,又怕朱高煦将图不利于君无忌,否认呢又心里不安,心里举棋不定,干脆把头转向一边,给他来个不理不睬。

    却是不知这么一来,等于默认,朱高煦焉能还不明白?强烈的妒火,刹那间自他心中燃起,正自按捺不住,倏地,另一个念头却由他心里升起,正是这个突然的念头,却又为他带来了极其舒畅的快感。只想:君无忌的恋人,如今却为自己横刀所夺,成了不折不扣的王府贵妃。只凭着这一份优越,就足够自己陶醉的了,相对的,正不知给了君无忌多少羞辱!这么一想,先时的强烈妒火,立刻为之瓦解冰消,反倒有一种沾沾自喜、战胜敌人的快感。

    春若水只以为他必当雷霆大发,正自思忖对策,偷偷向他看了一眼,却又不似这么回事儿,心里顿时大感纳闷。

    她却是有所不知,原来汉王朱高煦,为人极其自负,绝对不甘心居人之后,春若水之钟情君无忌,尤其使他不堪忍受,引为极大恨事,决计运施一切手段,也要赢得美人芳心,自然这种事,却是急不来的,为得佳人青睐,永远归心,只好有所牺牲。当然,他却也了解到,对于春若水这样的女人,一切的强求都是无济于事,自己即使可以运用权术,迫害其家人,使之进一步自行投怀就范,却永远也不能占据她的内心,更何况君无忌已先一步捷足先登。

    情场如战场,看来自己要战胜君无忌,夺得美人芳心,并不比战场浴血克敌来得轻松,甚至于更要难上许多。

    朱高煦有了这一层认识,不禁激发了他要强好胜的心,心里几经盘算,乃将一腔欲火,暂时压制心里。

    “这件事我们暂时不谈。”一瞬间,他却又换上了笑脸:“走!咱们打猎去!”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却把头掉过一边,心里禁不住奇怪,却是想不到朱高煦有此转变,先时生恐嫁祸君无忌的心,倒是略微放了一点,只是他心里到底作何想法,却是未知之数。

    高煦仍在恭候着她的答复。

    “春华轩”外仆从如云,随侍汉王游狩的一干随从,以及几个文学侍从之士,即所谓的门户“清客”俱都知道王爷纳了新宠,无不心存好奇,盼望着一睹芳容。

    “一块去玩玩吧!”高煦语气里充满了和谐:“大家都很想看看你,我己代你打了赏,看不见你,他们可要失望了。”

    春若水原无意与此人共出进,只是这件事,包括她下嫁高煦的经过原委,也只是几个关键人物心里有数,却不欲外人得知,尤其王府里人多嘴杂,日常见面,更不欲众人皆知必要。这么一想。她也就莫为已甚。

    此番与汉王朱高煦的斗争,正是一个开始,尚不知持续到何日方休,却要从长计议才是,即所谓“争一世而非一日”且先顾全了他脸面,再谋后策。这么一想。春若水不禁坦然了,往大处着想,不再斤斤于细小关节。“好吧,请你在外面等一会,我尽快出来。”

    朱高煦聆听之下,大喜过望,朗笑一声道:“好,我等着你!”随即转身步出。

    汉王高煦为春贵妃“春猎”所预备的是一头“大宛”名驹“玉狮子”连同他自己新乘骑的“黄龙”坐马,同为当今皇帝所赐。

    这次春猎,高煦其实是经刻意安排,场面浩大,连同他手下战士,几近千人,一来为庆贺朝廷对瓦刺用兵的连番胜利,再为向新婚的贵妃展示其英武雄壮,三者乃在向强邻“北元”有所暗示,警戒着此一面鞑子的不欲耸动,正因为有此三方面的意义,才致将一场看来似同游戏的举止,办得如此声势浩大。

    狩猎之处在祁连山与马鬃山西北交接之处,早经勘察规划,先十数日已由专人打下木桩,扯起红白二色小旗的绳索,派有专人把守,杜绝闲杂人等任意出入,两百条惯以山行的猎狗,先一日已圈好了,只待着王爷与贵妃幸临听派驱驰。

    这地方占地甚大,方圆约有五十里,其间尽是松柏,沟渠纵横,奇花异卉遍地皆是,其间不乏名贵的药材,向为采药人出没之处。春来雪化,清泉濯濯,或高挂半崖,匹练成瀑,或穿行沟渠石缝,乃为遍地银龙,确是美景无边。

    高煦今日兴致很高,虽不曾博得美人归心,但是骈骑春郊,相与行猎,却也艳福不浅,是个极好的兆头。

    春贵妃骑术本精,就连她身边的冰儿,也非泛泛者流,主婢二人一经妆扮,跃马翠屏,顿时艳光四射,成为一行中最受瞩目之人。

    汉王高煦一身甲胃鲜明,手持雕弓,骑着他的黄龙坐马,一马当先,闯入林内,紧紧跟在他身边的是索云,以及另一个长身黑面汉子。妙在黑脸人没有骑马,只是凭着一双快腿,紧紧贴着高煦坐马,左右不离,倒也希罕。

    春若水虽然答应与高煦共出狩猎,心里却有些不大自然,俟到发觉此行场面如此浩大,尤其是高煦手下一干清客扈从,数百人俱都以着异样好奇的眼光,向她打量不已,不时地喁喁私谈,暗地里品头论足不已,一时颇感窘迫,大以失策为憾,其势如此,却也不能中途折回,只好耐下心来,勉从其难。

    好在高煦身边之随从众多,一干文武清客,更如众星捧月,人各一嘴,已使他疲于应付,春若水再把马儿一放慢,只与身边的冰儿说话,无形中双方距离已自拉开。

    高煦中途停了两次马,也就不耐久候,众犬齐吠声中,乃自率先抢入林内。倒也事有凑巧,身方进入,即遇见了一群失惊麋鹿。朱高煦嗜杀成性,箭木既精,当场引发雕弓,连发白羽,身后众人随之乱箭齐发,群鹿四窜,不得其路,复为众犬围咬,几至全数就歼,清点现场,竟自生杀了十七头之多。

    当下即由随行卫士,就众鹿中,觅其新生者,割下茸角,取其膏血,分盛两只玉碗,掺以佳酿,送陈骑前。

    高煦当即生饮一碗,把另一碗转赐春贵妃,由索云亲手捧持,策马亲送过来。

    春若水昔日也曾行过两次猎,一次随父亲秋郊猎雁,所得有限,另一次与冰儿在流花河试猎红毛兔子,累了半天,亦不过才射中了两只,容得捡获所猎,见其鲜血淋漓,垂死挣扎,不禁触发同情,哪里还敢生剥其皮,最后连两只死兔,也转赠了附近猎人。试以两次行猎,无非即兴而已,较之今日之大举出动,竟相残杀场面,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是以目睹着高煦一行的肆意射杀,心里着实有些不忍,更遑论生饮鹿血了。

    索云飞身下马,双手捧持着那碗采自幼鹿新生茸角的鲜血,一举过顶道:“王爷赐赏,娘娘请用!”

    这个索云她颇不陌生,那一夜来府刺探高煦,便在他手下吃了大亏,如非君无忌即时搭救,自己一条性命,保证丧在了他的手里。对于他,春若水是隐隐含有敌意的,所幸那一夜自己是蒙面现身,否则此番相见,可就大为尴尬了。

    春若水在他跃身下马的一霎,亦曾留意到了他的身法,更有甚者,这满满一碗鹿血,在他如此动势里,竟然没有溅出些许,可见轻功内功俱有相当根基,倒也不可小瞧了他。

    “这是什么东西?”

    “幼鹿茸血,可保娘娘青春长驻!”

    “用不着,赏给你了!”

    “这”索云退后一步,缓缓抬起了头。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才自觉出这位贵妃娘娘果真秀压群伦,艳光四射,一时不敢逼视,又自垂下了头。

    “怎么,你不敢喝?”

    “不不是”索云终于点了一下头“谢谢娘娘的厚赏!”一面说,乃自将一碗膏血饮了个干净。

    春若水一笑点头道:“这才好,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索云!”索云恭敬地道:“现为王爷驾前一名侍卫,请娘娘关照!”

    “用不着客气。我知道你!”春若水点点头说:“好好在王爷跟前当差,亏待不了你!”

    “卑职知道”

    说话间,一行人马已折到近前,走在最头里的是汉王高煦,想是适才射杀得极为过瘾,又饮了鹿血,极是愉快,再看眼前的春若水,出落得益称标致,一时快意极了。

    “味道怎么样?”打量着面前佳人,高煦笑道:“要是常喝,你就更漂亮了!”他指的是那碗鹿血。

    春若水眸子轻轻由索云脸上转过,摇摇头道:“王爷,我不知你说的是些什么?”

    “咦!”高煦怔了一下:“当然是鹿血了,你没有喝?”

    春若水这才像是明白过来,挑着细细的一双蛾眉,她娇声道:“你说的是鹿血!啊,索头儿,刚才你拿来的是鹿血么?”

    “这”索云一时大现尴尬:“是卑职已经向您禀报过了!”

    “是么?”春若水一笑看向冰儿:“你听见了没有?我可是没听清楚!”

    “婢子婢子”

    冰儿一时真有些糊涂了,真不明白大小姐干什么当面要撒这个谎,简直故意给这个索云过不去嘛!

    年轻气盛的王爷,哪里明白其中道理,登时脸色一沉:“这是怎么回事?那碗鹿血呢?”说话时,他凌厉的眼神,注视向索云的脸,那意思是要他答复了。

    索云只以为春贵妃会代他解说,等了一会儿,她却是没有。

    四周围那么多只眼睛,俱都向他注视着,下意识里可都感觉到了,这位昔日最蒙王爷宠爱的侍卫头子,今天可是有乐子瞧了。

    “回王爷的话,卑职喝了,是娘娘”

    话还没有说完,高煦已降下了雷霆之怒“大胆!你太放肆了!跪下!”

    索云原来要说:“是娘娘赏给卑职喝的”只是高煦忿怒中只听了前面一半,已自发作。也当索云有此一难,连月以来,四方异人一时荟萃,卒使高煦饱受虚惊,好几次甚至于有性命之忧,高煦早已憋了一肚子不满,此番身边有了来自雷门堡的茅鹰,索云的行情,更是明显地看跌,这当儿可就一古脑地发作出来。

    索云几乎呆住了。跟了王爷十几年,打从昔日在燕,高煦还当少年之时,便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从来可也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由于王爷的倚重,他本人的自爱,双方过从有如水乳交融,高煦颇能体会他的忠心不贰,平日连一句过重一点的话也不曾出口,今天这个场合,当着好几个人面前,为了区区一碗鹿血,他竟自爆发了雷霆之怒,真使得索云既惊又诧,一时间,简直无所适从。

    “给我跪下,跪下!”

    高煦几乎咆哮了,手里的马鞭子,几乎指在了索云脸上:“好大的胆子,我叫你跪下,你听见了没有?”

    “哼”索云脸都青了,一连哼了两声,缓缓地垂下了头“卑职遵命就是!”跪是跪下了,却是一只腿着地,对于他来说,可是生平从来也没受过的奇耻大辱。

    “你太放肆了!”再一次鞭子指在了他脸上:“怎么,仗着你是我跟前的人,我就不能办你是不是?”

    “王爷,你的脾气也太大一点了”

    说话的竟是一旁高踞“玉狮子”座马上的贵妃娘娘:“你误会了,这碗鹿血,是我赏给他喝的,一点小事,也值得你发这么大的脾气?”说了这句话,她眼睛瞟了一下身边的冰儿“咱们头里走吧!”扬了一下鞭子,她率先去了,冰儿忙自跟上,却把汉王高煦给僵在了当场。

    这可是自己的冒失了。瞧瞧跪在地上的索云,连羞带怨,脖子都紫了,当着这么多人,这个脸他可往哪里放?只是高煦有他的身分,同样的,当着这么多人面前,他也得顾全他的王爷尊严,即使错了,也不能轻易松口自承。

    “你起来吧!”高煦颇似汗颜道:“自己也好好想想,也没有骂屈了你,这趟子差事你就别跟着了,自个回去歇着去吧!”

    原是高煦格外的体贴,顾全着他的面子,要他暂时避开了,偏偏索云竟自又会错了意,只以为砸了差事,对方这是“拔毛连茹”要他卷铺盖滚蛋。一阵子伤心、气馁,差一点连眼泪也迸了出来“好吧!王爷你金安,自己珍重吧,卑职这就跟您叩头告别,不服侍您了!”

    这一次索云倒是双膝跪地,必恭必敬地向着马上的王爷,一连叩了三个响头,点点泪珠,豆子也似地洒落下来。抬起头,再看看十几年来,自己忠心耿耿侍奉的主人,索云颇似感慨系之,却也不欲多言,轻轻自叹一声,径自站起来,回身策马走了。

    高煦微笑着连连点头,对于索云的识大体,忠心不贰,甚为赞许,居然没有听出对方话中苍凉之意,即使略有所触,亦不会深思细想,眼前正是热闹口上,更不会为此扫了兴头,心里更惦念着前进的春贵妃,当下吆喝一声,带领着大队人马,随即向林内奔进。

    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春贵妃与她那个漂亮丫鬟冰儿竞自跑没了影儿。高煦赶了一程,没有追上,问问身边的人,才知道贵妃身侧,有八名精于马术技击的武士跟着,这才放心了。春郊试马,正可畅意驰骋,前道终须会合,就由着她尽兴地玩去吧!其时前道猎探回报,有了熊的踪迹,高煦大喜过望,一马当先,这就猎熊去了。

    一口气奔驰了十里开外,春若水这才勒住了座骑“玉狮子”敢情是匹上好龙驹,一任窜高纵矮,始终保持着一平似水的前进姿态,较之过去她的那匹爱马像似更为温驯,脚程还要快上许多。

    春若水心里爽快极了,倒不是这阵子风驰电掣的疾奔为她带来的什么快感,而是方才略运筹谋的心术小计得逞,眼看着高煦与其忠心不贰的侍卫头子索云失和,有了裂痕,这才称了自己的心愿,心里那份于乐可就甭提了。

    勒着马,等了好一阵子,冰儿与八名护驾的金甲武士才自来到跟前。

    “我的娘娘,您别狠跑呀,可赶死人啦!”冰儿催马而前,直到了她跟前,回头瞧瞧,八武士驻马四方,彼此隔有大段距离,无碍她们之间的体己话儿。

    “这是怎么回事儿,那个姓索的又怎么开罪您了?小姐!干嘛您使这个坏!”

    冰儿脸上透着不平,对那个好心送饮的索云,更是语涉同情,却不知春若水心里正自窃喜杰作的得逞,扬着眉毛,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连你都看出来了?哼!”春若水笑不拢嘴的样子:“这只是‘春小太岁’给他们的一个见面礼儿,往后瞧吧,热闹的还在后头呢!”

    冰儿怔了一怔,还摸不太清楚的样子。

    “这叫报应,你知道吧!”春若水想想还想笑:“谁叫他作孽在先,把我们好好一个家弄成这样,往后等着瞧吧!”

    说着忽然眼睛一红,不禁又触动了伤怀,显示着此一刻她内心的难以持平,多少委屈、悲忿包容在她心里,就是想忘也忘不了,这就开始要着手报复。

    冰儿这才明白了,心里通通直跳。

    “对付这帮子坏人,心不能软,你知道吧,给个脸儿,他就上鼻梁,咱们要狠!”说着,她就策过了“玉狮子”马头,泼刺刺一当先,继续前奔。

    八名金甲勇士,奉命护侍鸾驾,自是不敢怠慢,慌不迭策马迎上,乱蹄践踏着早已干枯的地面落叶,沙沙声响里,左右包抄着“玉狮子”力超而前。

    阳光穿射过一天针叶,投射在地面上,像是撒了一地碎银子的那般晃眼。几只大鸟“呱呱”叫着拍翅而起,正前面一道飞瀑,远远在望,流水淙淙,三五道银泉,蛇也似地四下窜着,敢情是景象不恶。

    春若水刚刚捉弄过高煦主仆,觉得得意之极,眼看着当前美景,由不住精神一振,慌不迭回头招呼冰儿道:“看看前面还有道瀑布,咱们瞧瞧去!”说了这句话,更不待冰儿答腔,抖动缰辔“玉狮子”撒开四足,直向前疾驰过去。

    八名金甲卫士奉命侍护鸾驾,生恐有所失闪,纷纷驱马而前,抄向左右,这番排场,陡然间乃使得她记起了今日的特殊身分。敢情自己如今已不再是昔日流花河畔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春小太岁”那个自在的姑娘了。说得实在一点,自己今天已是不折不扣的汉王妻子一一春贵妃,那个曾为多数少女梦寐难攀的尊贵身分,竟是这么糊里糊涂地落在了自己身上。这个身分,竟不曾为自己带来丝毫的荣耀与快乐,有之则为无比的遗憾与痛恨。

    八名勇土的突然超前,竟使她忽然有所感触,原本飞扬的快乐情绪,一霎间作了极大的改变。只觉得无比气馁,陡然间她勒住了奔驰的坐马,说不出的黯然神伤,一刹那前的神采飞扬,早不知飘去哪里,情绪的变化,怪异如斯。真令人匪夷所思。

    前行的八名武士,发觉到娘娘的忽然停步不前。慌不迭纷纷也都勒住了奔驰的驽马。

    却在这一霎,神兵天降地自当空落下了一人。阳光交织里,这个人身法奇快。一身紫色长衣,在猝落的风势里.宛若巨鸟的两翼,带出了极大的一股狂风,扇动着地上一层枯朽落叶,哗啦啦黄雾般地四下纷飞。

    这番突如其来的声势,已是惊人,更惊人的动作,却紧接着这一霎之后展现眼前。

    对于现场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太过于突然了,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胯下座马猝然受惊之下,纷纷人立而起,唏聿聿发着长啸。

    这人身势一经沾地,更不稍缓须臾,脚尖方落地,己自腾身而起,呼然作响里,直向居中略后的春贵妃身前扑去。

    这个动作。不啻令人大吃一惊。八名金甲武士,乃是选自朝廷的锦衣卫土.身手颇是了得,想不到第一次派在春贵妃身边当差,就有了风险,职责所在,万难保持沉默,更不敢掉以轻心,眼见着这般情势,俱都发出了怒叱,纷纷自马背上腾身跃起。

    这类大内卫士,各怀杰出身手,其中颇多出身江湖黑道,精于技击。比较吃亏的是,今日侍驾,各人所穿着的乃是一身马步阵仗衣服,一身甲胄,用以马上对仗,可以大显能耐,若用以飞腾动跃,技击交手,显然就大有妨碍,只是迫于情势,不得不为之放手一搏。

    八个人虽然同时跃起,却由于距离远近不一,自然也就有了先后之差。最先扑前的两个人,正是距离春若水身边左右最近的二人,二人身子几乎是一般的快,身势一经落前,两口长刃“斩马刀”突分左右,二话不说,直向着来人身上招呼过去。

    这一霎,各人才仿佛看清,来人身着紫色长衣,身材高大,头着面具,面具所显示的青面獠齿,极其狰狞,突然接近,仿佛鬼魅,真令人不寒而栗。

    这人所显示的一副尊容,固然足以惊人,更令人吃惊的却是他雷霆万钧的出手。像是一只展翅的怒鹰,确是太快了。这双手竟是那般巧妙地避过了来犯的一双斩马长刀,一伏一起,有如跃波飞鱼,不偏不倚,己双双击中在两名金甲武士前胸甲胄上。

    想是早已洞悉对方的甲胄护体,是以这人的双手上,略微加重了两成力道,却也顾全到了不伤对方性命的一贯宗旨。饶是这样,所加诸的惊人力道,亦非眼前这两名大内卫士所堪承受。“碰!碰!”两声,音若击鼓。眼前二人竟像球也似地被抛了起来,足足被击出了七尺以外,双双坠落地面,登时昏死过去。

    来人身法好快,举手之间,已把两名大内卫士击昏在地,却也不碍他的一定出手,随着他的一个前抄势子,已向春若水掠去,右手探处,直向马上的贵妃身上抓到。

    这一霎可真惊险万状,不只是目睹之下的六名金甲卫士怵目惊心,即使春若水本人又何能例外?

    惊惶里,她发出了一声尖叱,就连拔出鞍前的佩剑也来不及,陡地探出了一双手指,认准了来人的一双眼睛截了过去。

    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颈项略旋,已避过了春若水的一双手指,同时间,斜刺里劲风一缕,雪亮的一截链子枪尖,陡地闪向眼前。

    这一手“飞枪夺命”敢情是直奔脸上印堂而来,劲猛力足,嗖然作响声中,已临当面,看样子来人一个闪躲不开,真能一下子扎个透明窟窿,无如他那颗所显示的狰狞怪头,偏偏是灵活之极,左一转避过了春若水纤纤玉指,右一转可就逃过了这截“夺命枪尖”随着他的一式巧妙出手“噗”地已自攥住了链子枪的雪亮枪身,紧接着哗啦的一声,空中飞人也似地,已把这名金甲武士抡起半天“扑通”一声摔落地上,却是头下脚上,倒栽葱也似地登时闷了过去。

    来人以迅雷不及掩耳出手,一上来即制伏三人,手下更不少缓须臾“噗”一下,已紧紧抓住了春若水待出的手腕“走!”嘴时低叱一声,借力施力,一只脚猛然着力,在春若水座马皮鞍上点了一点,另一只手就势,已然托住了春若水的后背,就此双双腾身而起,飞跃出丈许开外。

    这番情景,只把现场的各人吓了个魂飞魄散。八名金甲武士奉命护驾,哪里知道与来人方一接触,简直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已有三个被摆平在地,剩下五人眼看着贵妃娘娘落在对方手里,登时俱都吓呆了,各人手上虽不少弓矢暗器,碍在春贵妃在对方手上,恐有误伤,一时也不敢出手,略现犹豫,对方二人已遁出十数丈外,这个距离只怕是越加地难追了。

    冰儿简直吓傻了,目睹之下顾不得本身安危,惊叫了一声,一马当先,策马就追,身后各人突然警觉,纷纷带马跟上。

    六匹快马,一径地追到了瀑布当前,眼看着春贵妃在对方挟持之下,一路轻登巧纵,已向崖上翻去。瀑布声音既大,彼此对答亦难,喷溅而起的水花,仿佛大片水雾,连人带马觉得满身湿漉,却也顾不得狼藉,纷纷下马,向崖上攀去。

    此时此刻,对方二人踪影,早已杏如黄鹤。

    这人身手,端是了得。春若水岂是甘心雌伏之人?无如在对方强大的臂力挟持之下,简直动弹不得。好几次她伺机向对方出手,都为他巧妙地闪开,这时在对方挟持之下,只觉得通体发软,才想到这人力道所着之处,巧在腰间穴路。

    既为对方拿住了穴道,当然是无能出手,眼睁睁地只得听其任意摆布。

    这人好快的身手,那么高的山势,不消十来个起落,已逾其半。

    跟前松柏衍生,遍布山峦,想是距离瀑布略远,水声已不若先时之大,容得踏入林中,其声益柔。春若水又急又气,偏是动弹不得,简直要气昏了,暗忖着只要对方手势一松,必将全力出手,给他一个厉害,心里赌气,干脆一句话也不说,倒要看他如何发落自己。

    思念中,那人已定下了脚步。眼前翠草如茵,却是向阳一片坡地,青山如黛,松柏叠翠,景致颇是不恶。

    这人手上略松,春若水几乎跌倒地上。她早已打好了主意,乘势在地上一个猛翻,右手倏扬,一掌直向这人脸上击去。

    对方这人早已料到了她有此一手,身子轻轻一闪,便躲过了春若水充满劲力的一掌。

    春若水一掌击空,更不迟转,借着快速的转身之势,左手功力内敛,直向他肋间插去。

    这人冷哼一声,凹腹吸胸,整个腹肋霍地吸迸了半尺有余,春若水这一式单插手可就又走了个空。再想收拾换式,哪里还来得及,这人手腕乍翻,极其轻灵地已拿住了她的手腕脉门。

    “咱们有这么大的仇么?”说时,他那湛湛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直向她脸上盯着,春若水想不到来人功力如此之高,自己在他跟前,简直就递不开来,心里正自懊丧,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了对方说话声音,不由心里一动,实在是这个声音太过熟悉,再一触及对方那双湛湛目神,由不住更为吃惊,登时呆住“啊!你是”

    说话时,这人反手揭下了面上那具狰狞的面具,一头散发,云也似地披散下来,现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春若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倏地睁大了眼看了再看,终于认出了他是谁来“君无忌是你”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激动,霍地扑上去,紧紧拥抱着他,恨不能化为一滩水,融在他的怀里!

    “无忌无忌”

    一时间真是有说不尽的委屈,简直不知如何出口,一连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涓涓泪水扑簌簌早已夺眶而出,淌了满脸都是。

    “无忌哥哥会是你?会是你?你真的来了”撑着他结实的肩,那么近近地打量着他,霍地又抱紧了,一下子又分开来,看了又看,抱了又抱,一时间花容和泪,欲笑还泣,那样子真像是疯了。

    君无忌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脸上毫无表情,像是着了一层冰样的冷“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了?”一面说着,那一双有力的手,已把春若水紧紧偎依的身子,硬生生地分开来“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我我”眼泪再一次涌出来,打量着君无忌的脸,一霎间,她身泛奇寒,忽然体悟到,自己最担心、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你要我说些什么?无忌你真的一点都都不知道?”

    “现在我当然知道了,但是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证明这一切都是实在的,不是我的幻想!”

    “无忌你慢慢听我说,先不要慌,来!”春若水拉了他一下:“我们到那边坐下来,好好地听我说!”

    无如君无忌的身子,就像是打进地里的一截铁桩,哪里拉他得动?“不用了,”君无忌惨然笑着:“我只听你一句话,你嫁给朱高煦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春昔水讷讷道:“你听我说”

    “那就是真的了?”怅惘着,他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你毕竟是错了,大错特错!”

    “无忌”

    “不要再说了。”他的脸一霎间变成了雪也似的白:“如果外面的传说属实,你如今是贵妃的身分了,哼哼,春贵妃”眼睛里的光,真比刀子还要锋利。天知道,它割伤着春若水的心,有多么狠,多么深!

    “无忌”她简直不敢与这么锋利的眼睛交锋,嗒然地垂下了头:“我求求你,别这么看我我怕死了”点点红泪,散落的珠串似地洒落下来,感觉着像是天塌了那般无助,她的心真正碎了。

    “这该是你盘算很久的事了,你却从来都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因为”说着她早已泣不成声,哭成了个泪人似的。

    还能说什么?千言万语,一时更不知从何说起,恍惚里,仿佛听见了心上人那种近乎绝望的一声叹息。这个时候。这种叹息声,真像是一支冰箭,冷到了她的骨子里,猛然,她止住了泣声,抬头向对方打量着,所接触到的是对方苍白的脸,以及滚动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居然也有眼泪!

    “我没有什么话再多说了,你多珍重吧!就算是跟你辞别吧,因为我要走了”

    倏地他转过身子,举步待去。

    “慢着”春若水惊叫着,声音里充满着颤抖:“你这是去哪里?”

    “哼!”君无忌缓缓回过头来,苦笑着摇摇头,那一双滚动着莹莹泪光的眸子,更不曾忘了最后的流连,在曾是他衷心所热恋着的人脸上转着,感触里千头万绪,风风雨雨,由草舍疗伤的玉洁冰清到雪山石室的爱苗滋长,这其间是有着一条漫长的心路历程的,俟到蓦然惊首,己是苍苍巨树如今离别的这一霎,又能说些什么?干脆他什么也不再说了。

    默默地,他向着她点了一下头,倏地回过身来,一路如飞而逝。

    春若水不再落泪

    追认着君无忌如飞的背影,一径消逝于蓊翳深邃的丛林,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终至于无力地瘫了下来

    “在这里了娘娘在这里,找着了,找着了!”登山的勇士之一,发出了兴奋的欢呼。一行脚步声,迅速地向这边奔驰过来。

    春若水只觉着无比的怠倦,近乎于绝望的那种怠倦,一时连眼睛也不愿睁开。

    “小满”后十五天是“芒种”今天就是“芒种”这个节气的日子!

    论时令,算得上是盛夏了,这里竟是瞧不出一丝丝那种盛夏的暑意。太阳够大也够金光耀眼,照在人身上,偏偏就是不烫人。暖洋洋、懒丝丝的,别提多么舒坦了,舒坦得让人想随时随地伸上个大懒腰。

    梅花鹿恬静地嚼食着青草,小尾巴像“拨浪小鼓”不停地摆着,两只白猿相逐为戏。

    不时地窜上跃下,摇散了的紫藤花,一天香雨也似地飘营,远处有知了的鸣声。可不噪人,听在耳朵里怪舒服的。

    静静耸峙在阳光里的“摇光殿”像是熟睡中的一头巨兽,碧绿的琉璃殿瓦,一如彩画儿上的麒麟身上的麟甲,一片璀璨地闪烁着碧光,不经意地看上那么一眼,也刺得眼睛生疼。

    沈瑶仙回来已三天了,偏偏到今天为止,连殿主季无心的面还没见着。原因是这位“摇光殿”的殿主娘娘打坐未醒,今天是她闭关的第五天了。

    说不上是怎么回事,打她回来那一天开始,就像犯了懒病似的没精打采,整天价寒着一张清水脸,见人连眼皮也懒得撩一下。过去,她最爱逗耍两只白猿,没事时候追逐着玩儿,满山涧里追得咭呱乱叫,这一回见了面,只摸了它们一下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其实,这个病可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严格说起来,从那一天雪山对剑,与君无忌、春若水相继照了脸儿,分别判袂之后,心里一直就不自在,说不出的那种纳闷、怅惘,实在是“怅然若失”的那种感触。唉这便是她的“得病之因”了。

    算算看这段日子,竟是有个把月了,日子过得好快!自己想想也是怪纳闷的,哪能够呢?看见人家两个人要好,自己又伤的哪一门子心?可也就由不了自己。

    不论白天黑夜,只要一静下来,脑子里不由自主的就嘀咕着这码子事,雪山石室,炉火如春,男的英俊,女的娇柔,该是天生的一对人间难觅的好伴侣了。

    也曾为他们高兴过,祝福过可就有那么一缕剪不断的情索,早已似系在了那个人的身上,这个时候临时再想到找剪子来剪,用“慧剑”来斩,不嫌太晚了一点儿了么?天哪这滋味恁地不好消受呀!

    像是已经记不大清楚了。那一夜石室论茗,主人出示了罕见的人间至宝“夜光常满怀”其时炉火、月华、夜光杯,交织成一幅人间至美的图画,更不论图画中的三个人所显示的超越凡俗气质,那神韵已是惹人遐思,难得的是三个人所表现的高洁情操,却似早已捐弃了自己循着熊熊火焰,升华到九霄云外,至今想来,直如畅饮仙露,犹似齿颊留芬。

    接下来的雪岭对剑,虽然足以惊心动魄,却不曾各用其极,这一点如真似幻的微妙心术,实在是值得静下来深思细想了。

    “摇光殿主”李无心于午后醒转,听说是沈瑶仙回来,随即传话赐见。见面后瑶仙长跪不起,李无心随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就照实说吧!”李无心满眼爱怜地望着这个视同己出的女儿,轻轻叹息一声说:

    “这么久你才回来,我就知道你没有把事情办好,这个人真有这么厉害,难道连你也不是他的对手!”说到后来,脸上笑容为之消失,声音里再也没有一丝温柔。

    “娘娘”

    “不要叫我,实话实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娘我见着了这个人,只是我却无能,终不能下手杀了他”

    “为什么?”李无心缓缓说道:“是你的武技不如他?还是别有原因?”

    “我”沈瑶仙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我打不过他娘娘,您治我应得之罪吧!”

    李无心轻轻哼了一声:“这也罢了,那么,昏君父子呢,你可见着了!”

    沈瑶仙沉默了一会,才讷讷道:“朱棣老贼在蒙古打仗,没有见着,却见着了朱高煦那个小贼”

    “见着了?”李无心说:“只是见过了?”

    沈瑶仙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娘娘您关照过,摇光殿的人,不吝惜杀人,却也不能滥杀一人,所以我”

    “哼!你是说,朱高煦那种人,还不该死?”

    “有人就认为他还不该死。”

    “这个人是谁?”

    “海道人!娘娘您不是曾经关照过我,对于这个人,要特别注意,不可招惹么?”

    李无心冷笑道:“你把话说清楚了,那一个海道人,是来自青海,装疯卖傻的那个海胡子?”

    沈瑶仙点头道:“就是他,就是因为有他出手护着朱高煦,才使我功败垂成。”

    李无心轻轻哼了一声:“他的胆子不小,凭他姓海的一个人也胆敢横加插手,管我们摇光殿的闲事?小仙子,你跟他动过手了?”

    沈瑶仙默默点了一下头。

    “你输了?”

    “倒也没有!”沈瑶仙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低下头看了一下仍然跪着的双膝,怪委屈地叫了声:“娘娘”

    李无心佯装不见道:“说下去!”

    沈瑶仙怪不得劲儿地哼了一声,这才知道,敢情娘娘今天气得不轻。她心里有数,整个摇光殿也只有自己胆敢跟她撒娇,偶尔辩上几句嘴。过去这些年头,自己固然没少挨过她的骂,可是像今天这样长跪不起的经验,却是从来未曾有过,可见得她心里恨恶之深了。好在眼前母女二人对话,并没有任何外人在场,大可不必计较面子问题,干脆就给她来个苦肉计,就跪死在她面前,看她心疼不?

    这么一想,她就越加地作出了一副楚楚可怜姿态,反正是问一句答一句,直把如何行刺汉王朱高煦,海道人又如何中途插手,以至论及高煦的功过是非,说到他的气数未尽一段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这其中固然难免提及到“君无忌”这个人,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偏偏李无心听得够仔细,并不曾错过了其中任何一点细节。听到了“盖九幽”师徒的出现,更颇似吃了一惊,饶是这样,她仍然并不中途插口,直到沈瑶仙把整个过程叙完,她仍是一言不发。

    这段过往,虽经过沈瑶仙的一番精简浓缩,尤其对君无忌的不欲伤害,不免心存袒护,更是能省则省,虽然这样,却也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跪在地上的一双膝盖,早已麻软不堪,更难过的却是她的一颗心,对于君于忌,她犹是不能忘情,一时感慨系之,颇似不能自己。

    李无心却是好涵养,已似较先前更能控制她的情绪,在聆听过沈瑶仙一番叙往经过之后,她仍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窗外阳光灿然,一只百灵鸟正在树梢上饶舌。李无心缓缓由座位上站起,向室外步出,殿堂里早已聚集了许多人,除了第二代弟子春、夏、秋、冬四个年轻姑娘之外,十二名外殿职司也都到了。这些人听说娘娘坐关醒转,纷纷前来参见,再一方面沈姑娘回来了,一直也还没有见着,来看看可有什么差遣。

    李无心忽然出现,各人不敢怠慢,纷纷趋前叩见请安,这位摇光殿的至尊“娘娘”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异态,很和蔼地问了一些殿里的平常事,随即吩咐他们各自回去,就连四个年轻的姑娘,也都打发她们离开。

    湘帘高卷,一行龙柏,投下了大片阴影,点缀着殿阁外精工雕凿玉栏的平台,更具幽雅气势。这里设有平整光滑、光可鉴人的玉质石桌,几座一般色泽的石鼓。李无心暇来,总喜欢在这里略坐小憩。这一霎,她的心绪不宁,有些问题似乎需要她冷静下来,细想一番。

    足足二十年了,自从隐居在此丛山峻岭的“摇光殿”光阴荐苒,足足地竟有二十年了。二十年来,她专心于高深的内功武学穷研探讨,称得上足不出户,近年来由于功力日深,深悉静笃之理,更少妄想,也就不打算再行出山,偏偏事与愿违,有些事就是不能让她称心如愿。身在五行之中,谁也不能脱离“业障”的左右,归根究底,还属于当日所种的诸般“恶”因,辗转繁衍,乃至于成就了今日的“孽”果,想要抽身事外,那是万万不能。

    今年才五十岁的她,距离真正的老年,似乎还有着一段距离,更何况精湛内功的促使,所现诸的一切生理状况,使她仍然年轻,简直与老迈扯不上一点关系。这个年龄就打算退隐归山,想要完全摒弃外务,那是极不容易的,问题在于“摇光殿”这个看似超然的武术门派,并不能真正地跳出江湖武林之外,某种特殊的情况之下,仍难免会有所牵联。问题的另一关键,乃在于身为“摇光殿主”的李无心,一生太过要强,尽管养性功深,武功造就已至世罕其匹地步,她的心却并没有真正的“死”死到所谓“槁木死灰”的地步。就像是一池平静的死水,忽然为人投落下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李无心那般养性功深的人,居然也会感觉到有种蠢蠢欲动,难以克制的情绪作祟。

    “九幽居士”、“海道人”这般江湖异人,风尘怪客忽然出现,象征着“摇光殿”未来的前途,未必顺利,尤其是九幽居士这个人的介身皇族,已似隐约显现了和自己终将敌对的立场。

    李无心的心里,像是燃了一把火似的难耐,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忆之中,自己初创摇光殿时,便曾与这个盖九幽有一度接触,事后亦曾费尽机智,才得摆脱了此人的纠缠,实在说,那个时候,自己便曾怀疑过这个人的用心,疑心他为皇室所收买,在刺探自己的真实身分。这个疑团,终由于缺乏确切的证明而打消,想不到事隔二十年之后,再次听见了他的讯息时,却能认定了他果然为朝廷所收买的事实。李无心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一脸凄凉的冷笑!虽然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至今她仍能记起双方那一次堪称凌厉的殊死之战。

    李无心下意识地抬起手,在左面肩窝上摸了一下,隔着一层单衣,固然无所体会,但是她却知道,那里有一处鲜明的痕迹,说得清楚一点,那是剑痕,对方宝剑所留下的伤痕。

    当时战况,至今记忆犹新,自己能保全住一条性命,确是险乎其险,话虽如此,对方所付出的代价,却远比自己要惨痛得多,如果自己判断无误,盖九幽很可能今天已成了残废,那么拿去他一条左腿的人,就是自己了。

    他们双方之所以彼此留有深刻印象,以及极大戒心,应该是可以理解的了。

    这个隐秘,事实上也只有当事者二人彼此心里有数,二十年来咸信并无第三个人知道,只是李无心却一直引为生平奇耻大辱,多年来她参习“无心之术”淬练“摧心掌”固然其目的在求武学的精进,潜意识里又何尝没有再与对方一分强弱、力湔前耻的雄心壮志?特别是在她获悉爱女沈瑶仙受阻于对方的碍难,未能为所欲为时,更不禁激发了她必欲歼灭对方的深心。

    李无心再次转回房中,沈瑶仙仍然长跪未起。曾几何时,她的情绪已见平和,再看沈瑶仙,无限慈爱洋溢心底,反觉她此行受尽委屈,虽说未能完成任务,到底也不曾辱及家门,难为她单身一人,周旋于汉王宫邸以及九幽居士等一干能人异士之间,却仍能从容进退,实已是难能可贵,倒是不忍再予苛责。

    “你起来,我还有话问你!”

    沈瑶仙答应了一声,缓缓由地上站起,偷眼一瞧,娘娘脸上居然不着丝毫怒气,眼光里一片平和,不禁心头诧异,实在是始料非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