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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黯月之翼_第四章 霜之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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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霜之墓园

    经过了一夜的折腾,镇国公府里的那一场风波终于平息了。然而,广漠王一行并没有如期在第二天就起程离开叶城——因为翡丽长公主忽然病倒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多病的身子,一年里难得有几个月不生病。然而这一次病得分外严重,几乎送掉了性命。巫医说是因为难产之后又受了风寒,不好好调养就会转成缠绵一生的恶疾。广漠王没法,只能暂停在秋水苑行馆里。

    然而即便如此,广漠王归心似箭,想着很快就要和琉璃返回南迦密林见到最爱的女人,他不得不抽出时间来安排远行时的族里事务。

    于是,一晃又是三天。

    这三天里叶城很平静,没有再见到骁骑军滋扰百姓,东西两市照样开启,繁华喧闹,似乎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只有镇国公府大门紧闭,不见一个人出入,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这几天里,白帝白烨驾崩、女帝继位的消息已经昭告天下,也任免和提拔了一批官员。其中最重大的一条是原来的大内总管黎缜取代了暴毙的素问,成了新的宰辅,一跃由内臣成为文官之首。

    然而奇怪的是在女帝的第一道谕旨里,完全没有提到她的丈夫、空桑元帅白墨宸。那个实际上已经主宰了云荒大陆命运的男人,似乎一夜之间从权力核心消失了。

    八井坊依旧热闹,只有那一家魁元馆还大门紧闭。清晨起来吃饭赶工的中州苦力们只能去了旁边的别家馆子,一边喝着稀饭,一边偷偷议论帝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一天白帅会带兵包围镇国公府?为什么女帝会突然驾临又突然离去?

    然而,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中州百姓万万无法猜测到,这一切原来和他们身边那一家忽然关闭的面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琉璃一家准备离开叶城时,是一个寒冷的冬晨。

    十一月中旬的天气已经颇为寒冷,街上还没有一个早起的行人,空空荡荡。琉璃被比翼鸟的叫声催醒,不情不愿地搓着手开门出去,想看看这样的天气是否适合飞行——然而门一拉开,她不由得惊喜地“啊”了一声。

    昨夜天气骤然寒冷,即便是从不下雪的港口城池叶城,路面上居然也落了一层淡淡的霜,折射着光芒,在清晨的阳光下看上去如同一条彩虹之路,宛如梦幻。

    少女心性,琉璃忍不住欢呼着跳了出去,在门外的霜地上踩了几脚,看着自己的脚印在地上印出各种不同的排列形状。

    然而跳着跳着,她忽地怔了一怔。

    门口有一行男人的足印,沉稳而均匀,从镇国公府方向走来,直抵秋水苑行馆外。似乎在门口停顿过,又走向了一侧的小巷,消失不见——那个来时的脚印上又落了一层薄薄的霜,显然那个人是霜降前到来的。然而,停顿后转折的脚印却很新,显示出对方离去还不到半个时辰。

    琉璃看着,不由得发起呆来。

    昨夜……有谁来过这里吗?站了半天,却并没有进来找她,然后又走掉了?

    眼角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忽地看到了大门外面的门环上挂着一件东西,是一个银色万字纹的锦囊,工艺精美,不似寻常民间所用。她愕然地摘下来一看,发现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在黑暗里闪着柔和的光。

    琉璃忍不住伸指捏了出来,只看了一眼,忽地变了脸色,失声道:“这是……”

    “琉璃……琉璃!”内庭深处隐约听到父亲在里面叫她,想来是催促自己进去整理行装,珠玛在一边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声音如同一个咚咚敲个不停的鼓。然而琉璃盯着那个锦囊,想了片刻,居然走了出去,沿着那一行足迹追了上去!

    足迹通向秋水苑的东北方向,穿过一条小巷,又穿过一座桥,一直往北。

    是他吗?她想着那个人昨夜冒着风霜来看自己,却什么也没有说,只留下这个锦囊便转身离去,心里有隐约的刺痛和愤怒——是慕容隽?原来那家伙还活着啊?!已经有好几天没踪影了,这个当儿却忽然冒出来!那一天,他……他为什么要做缩头乌龟?

    心里那一口憋着的气腾地翻涌上来了,琉璃一路循着足迹向前飞奔,浑然没有发觉身边的街道景象渐渐变得荒僻零落。

    直到一道围墙拦在了面前,她才停下脚步。

    抬头一看,这里早已不再是有居民的地方,周围再无一个人,地上都是苍白浓重的一层霜——而那一行脚印,就到这个地方戛然而止。

    这是哪里?琉璃有些惊诧地四顾,眼前只有一道漆黑的围墙向着左右延伸——围墙长得看不见终点,不知道里面围合了什么样的一个空间。墙不高,内有一丛丛修竹探出,叶子上也沾染了霜雪,更深的地方传来一阵低低的吟诵声,深沉而悲悯。

    那个家伙,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琉璃想了想,没有迟疑,轻巧地一按墙壁,翻身而过。

    墙后的景象令她震惊。

    没有一个人。浓重的霜痕之中,静默地伫立着无数墓碑和坟冢,宛如无数座小小的山峦。竹林之间,只有雪白的经幡和布幔在风里无声无息地飞舞,那种景象美丽而凄凉,就像是天地忽然空旷了起来,生的气息全部熄灭,这里成了亡灵的国度。

    那一瞬,琉璃终于明白过来——这里,原来是一座墓园!

    他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漫天飘飞的布幔里,传来低沉的祝诵声。那个声音是这雪白的世界里唯一带有温度的东西,如水一样弥漫,引得她不由自主地循声走了过去。在远处,墓地的尽头,似乎有一座佛堂。佛堂里跪着一个人,身影寂寂,似乎有些眼熟——是谁?

    然而刚走了几步,她忽地被什么绊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却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她的脚,踩住了一只从路边墓地里探出的手!

    “啊!”她脱口发出了一声低呼。

    声音清脆,划破了墓园的宁静滞重。就在那一瞬间,墓穴突然无声地坍塌,那只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狠狠地拖入了其中!

    “唔……”她的嘴巴被人捂住,刚要反击,耳边却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低喝了一声,“别叫!”

    琉璃忽地呆住了。

    慕容隽!这个声音,居然是失踪了多日的慕容隽!

    她拼命扭过头,终于在墓室里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着光芒。她惊诧莫名,完全没想到会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看到他,满嘴呜呜地叫着,想要问一个明白。

    “傻丫头,你坏了我们的大事了!”慕容隽捂住了她的嘴,语气有些焦急、有些无奈,低声道,“千万不要发出丝毫声音!”

    她没有明白为什么,只听耳边无数簌簌的轻响,一座接着一座坟墓从中间无声裂开,一个个人影从中跃出,轻捷如豹子般冲过墓园,直扑不远处的佛堂而去!

    那些幽灵一般从地底冒出的人一律穿着白衣,和霜雪融为一体。他们手里握着兵器,闪电般地到了佛堂前,一共有十数人,举动却整齐划一,训练有素,悄无声息地破坟而出,雪亮的光芒织成了一道网,直取佛堂中的某一个人!

    ——那个人正独自在堂中面对着佛像下供奉的一个灵位,背对着墓地,听到琉璃的那一声惊呼后瞬间转过头来。那一瞬,琉璃忍不住第二度失声叫了起来:佛堂里那个人,居然是空桑元帅白墨宸!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然而,不等她脑子转过弯来,只听密雨般的呼啸声音传来——无数暗器、刀剑一起刺来,白墨宸脸上还留着一丝震惊,反应却快到不可思议,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用左手拔出佩刀,长长的军刀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将所有喂了剧毒的暗器刀锋悉数掠开!

    如此迅捷,如此精妙,几乎是不假思索,一气呵成。

    显然没有料到对方居然能避开这样的一击,那些杀手们在全力一击落空之后不由得缓了一缓。就趁着这一瞬的空当,佛堂里也出现了十多位劲装军人,个个奋不顾身地挡在了白帅身前,以血肉之躯组成了屏障,阻拦了所有攻击。

    那是白帅麾下的十二铁衣卫。

    “刺客!有刺客!”警戒声响遍了整个墓园,“全体警戒!”

    慕容隽的眼神暗了一下,知道这次的袭击又将以失败告终。

    琉璃在墓地里探出了半颗脑袋,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场残酷的搏杀——那一批杀手和铁衣卫个个都是高手,悍不畏死,双方一对一厮杀起来,转瞬便惨烈非常。

    她从未看过如此残酷的搏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快走!”慕容隽没有片刻停留,立刻拉着她往地底深处奔去。

    “去哪里?”琉璃大惑不解,直到慕容隽推着她进入一个更深的墓穴时,才吃惊地发现这座墓里,居然有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狭小通道,从地底直穿出去——这……这是怎么搞的?

    她来不及多想,在空桑军队合围之前,跟着慕容隽迅速地离开了。

    地道里很暗,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狭小而紧迫。

    在他们踏入后,就迅速开始自毁。土石纷纷从头顶落下,每奔跑过一丈,身后的通道就坍塌一丈,根本容不得人有丝毫喘息停顿。琉璃下意识地朝前不停奔跑,只觉得那只手一直紧紧地抓着自己,往黑暗的深处拖去。她几度想挣开,却被抓得更紧。

    “别回头!快走!”慕容隽的声音在耳边传来,严厉无比。

    她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拉着,在狭窄的地道里踉跄而奔。不知道过了多久,尽头才看到了一点儿微弱的白色光芒——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被拖出来的。

    在慕容隽将她拉出的一瞬,整条地道全部坍塌。

    他们从一棵枯树下钻出,竟是从一个墓地到了另一个墓地。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荒凉破败的墓地,没有统一的设计,坟墓一座叠着一座,有些稀稀拉拉。安葬的多半是没有钱入殓在山下墓园的中州穷苦百姓,一大半的墓甚至连墓碑都没有,简直像是一座乱葬岗。

    “喂!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琉璃狼狈地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头发上落满了土屑。她大力地拍打着,抬头看着自己这几天来一直想找的人。

    慕容隽侧身站在一座墓碑后,静静地望着山下某处,神色专注,衣衫单薄,发梢落满了浓重的霜痕,却浑然不觉寒冷。他的神色憔悴不堪,面色苍白,身形在微微发抖,似是筋疲力尽。

    琉璃本来是满腔的不解和愤怒,然而看到他这个样子,反而涌出了说不出的担忧。她悄悄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喂。”

    出神的人霍地回过头来。那一瞬,他的眼里有警惕的杀气。

    他看着她,眼神柔软了下来,想说什么又停顿了片刻,道:“那天晚上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谢你——我没想到那时候你会冒了那么大风险,替慕容家出头。”

    他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波动,旋即咬住了牙,不再说话。

    “真差劲!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来?”琉璃瞪着他,“你们全家差一点就完蛋了你知不知道!我……我等了你那么久,还一直以为你会来的!”她嘟囔着,眼里渐渐涌出了委屈和不解,“可是,你为什么没来?你害怕了,扔下全家不管,逃去躲起来了吗?你……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啊!”

    说着说着,少女呜咽起来,眼眶红了,只是反复嘟囔着:“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啊……”

    慕容隽一时无语,看着泪水从少女的眼角一颗颗滚落,心里居然有些刺痛——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会对她感到内疚了?像他这样的男人,从一生下来就是为了权谋而活,连堇然都被他牺牲了,却居然会为了一个孩子的泪水而愧疚?

    “那天的事,我早已有安排。”许久,他才轻声道,“我没有逃。”

    “啊?”琉璃张大了眼睛。

    “我一直都在现场。”慕容隽点了点头,耐心地对这个女孩解释,“当时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让哥哥回去拖延时间,也知道女帝一定会来相救——我有八成的把握能让慕容家逃过这一劫。但是,如果到最后事情出了意外,我也做好了随时站出来的准备。我一直都乔装混在镇国公府的人群里,看着这一切。”

    琉璃怔怔地听着:“真的?”

    “当然。”他淡淡地苦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九公主,我虽然不是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是一个会丢弃家人只身逃命的懦夫。”

    “这还差不多!”琉璃破涕为笑,“你……”

    “嘘——”她刚说了一个字,慕容隽瞬间变了脸色,闪电般地抬手捂住了她的嘴,让她后面的所有字都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咽。他警惕地看着周围,把她拖到了更深的墓地深处,这才在她耳边低声道:“千万别大声,他们可能很快就要追过来了。”

    琉璃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他才放开了手。

    慕容隽站起身,藏身在暗处默默地凝视着山下墓园里的情况,脸色渐渐凝重。那些刀剑声已经听不见了,无数骁骑军已经聚集过来,一眼看去,整个墓园里居然都是铁甲闪耀。

    刺杀已经结束……他们失败了。

    琉璃也走了过来,看着山脚下的情况,满腹不解:“这儿是墓地,你偷偷来这里干什么?那个人是白帅吧?怎么他也在那里?”

    慕容隽唇角浮出了淡淡的苦笑——这一切,又怎能和这个丫头说清楚呢?

    “本来我们今天是要在此杀了白墨宸的——结果你忽然跑出来,坏了我们的大事。”最后,他只是问道,语气有些无奈,“九公主跟着我来这里,又是干什么呢?”

    “来看看你是不是活着啊!”琉璃皱了皱眉,“喏,这个是你放的吧?”她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捏着一对耳环在他面前晃——两粒硕大的珠子在霜雪之中映出淡淡的光华,却是慕容世家祖传的避水珠。

    “这算是在下送给九公主的一份薄礼。”慕容隽叹息了一声,“这对珠子我记得九公主很喜欢。事到如今,隽别无他物,也只能以此聊表谢意了。”

    “原来是谢礼啊!”琉璃舒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心直口快地嘀咕道,“我还以为你又送聘礼过来了呢!吓得我……”

    慕容隽苦笑了一声:“现在慕容家算是一败涂地了,怎么敢高攀九公主?”

    琉璃

    本来想说“哪里哪里,这是没有的事”,但毕竟脑子还不算一根筋,话到嘴边又咽下,只是有些懊恼:“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那个白帅看起来恨死你了,我以为你早就逃出城去了,居然还在这里走来走去!好险,差点被他……”

    “白墨宸真是命大,这样居然都杀不了他!”慕容隽咬着牙低声道,语气忽然露出了锋锐的杀气,令琉璃陡然住了嘴,“终究有一天,我会把他千刀万剐!”

    “嗯?”琉璃没能明白,又怔了一怔。

    身边的慕容隽却已经不再说什么。仿佛听到了什么,他合起了双手,微微垂下眼睛——细细听去,他念的,似乎是和那些僧人嘴里吐出的绵长祝诵声一模一样。

    琉璃定定地看着他,那一刻,他脸上的神色令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没有了昔日的深不见底不辨善恶,显得干净、静谧而哀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那些诵经声终于消失了。佛堂里的僧侣依次起身离去,慕容隽也放下了合十的双手,睁开了眼睛。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琉璃忽然听到他低声念了这么一句,一时间有些愕然。

    “十年前我第一次失去堇然的时候,也曾经痛不欲生,差点跟了一个叫孔雀明王的游方和尚出家,这是他留给我的佛偈。”慕容隽笑了笑,有些自嘲,“这些年来我一直谨记,这颗心便从未再妄动过一次。”

    “我以为那样的痛苦再也不会有了。但是……”他抬起头来,凝望着荒地上方的天空,喃喃道,“我不曾料到,居然还会第二次失去她——而且是我亲手将她推入火窟、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面前死去!”

    琉璃说不出话来,忽地明白了,失声道:“啊,我知道了!你是来这里送殷仙子最后一程的吧?这里是中州人的墓地,你一定猜到了白墨宸会在这里给她做法事对不对?天啊……你胆子好大,也不怕被人——”

    “我是来杀白墨宸的。”慕容隽冷冷回答。

    “为什么一定要杀他啊……”她忍不住嘀咕道,“他毕竟也没真的把你家灭族嘛。”

    “为了死去的堇然,”慕容隽肃然回答,“也为了无数活着的中州人。”

    琉璃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作为一个外来者,对于这片云荒大地上各个民族错综复杂的历史纠葛,她总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发言权,所以听到他抬出这样高尚深奥的理由来,只能三缄其口。

    “估计刺杀已经全然失败了……趁着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搜山,我们走吧。”慕容隽最后看了一眼山下的墓园,转身踏霜前行,“看来我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了——身边的人都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

    琉璃道:“啊?你真的不打算回镇国公府去了吗?以后你要去哪里?一个人在这个世上走,会不会害怕?”

    慕容隽忍不住笑了一下,冷然:“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所有能失去的,我都已经失去了。”

    琉璃沉默了一下,鼓励他:“至少你还有一条命,还活着呀!”

    慕容隽回身看着这个卡洛蒙家的公主,眼眸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暖意,笑了一笑,低声道:“是的,你说得对——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击倒的。呵,我和白墨宸之间的较量还远未结束呢!”

    听到这里,琉璃终于有些不耐烦起来,嘀咕着:“较量?你们男人怎么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啊?你为什么老念念不忘报复、杀人什么的?杀了白墨宸,她就能活过来了吗?”

    她说得直接,慕容隽的脸色微微一沉,似是被刺痛了。

    然而很快他就摇了摇头,语气微冷:“你错了。我和白墨宸之间的恩怨,远远不只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么简单。堇然只是不幸成了我们之间的牺牲品而已。”

    “嗯?”琉璃有些吃惊,“不是为了她?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原本就站在对立面上,是天生的敌人。”慕容隽淡淡道,“他代表着空桑人的军队和统治;而我是中州人的领袖。他要空桑天下永远稳如磐石,而我想要我的族人能更好地活下去——所以我们注定会成为对手。你明白吗?”

    琉璃怔了怔,还是摇头:“不明白。”

    慕容隽叹了一口气,只道:“但愿你永远不要明白这些。”

    他不再说话,朝着僻静处走去。这片墓地位于叶城北郊的一处山坡上,背后便是茫茫的镜湖,历来是中州人死后归葬的所在。如今是霜降之日,整个山上空无一人,只有无数墓碑林立在清晨薄薄的雾气和霜华中,显得孤独而死寂。

    两人一前一后,在这片荒芜的坟地上走着。

    慕容隽没有回头地走着,忽然问:“九公主什么时候离开叶城回铜宫?”

    琉璃没料到他忽然问这个,一时间来不及多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可能不回去了,月食快要到了,时间来不及——父王他这几天已经把族里的事情都交代妥当了,准备和我直接从这里回南迦密林老家去。”

    “南迦密林?”慕容隽微微一怔,顿了顿,却道,“也好……干脆离开这个云荒,回到来的地方去吧!这里实在不适合你这样的人。”

    琉璃却哼了一声,低低道:“其实我不想回去。”

    慕容隽诧异:“为什么?”

    “云荒很热闹啊,能遇到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一回去我估计就要被关起来等祭典,可能一个月连一个人都见不到呢。”琉璃有些恋恋不舍,忽然担忧地看着他,“那……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听说女帝出面保住了镇国公府,可是那个白帅看上去似乎不肯放过你啊。”

    慕容隽淡淡道:“九公主不用担心,天下之大,总有我可以去的地方。”

    “倒也是,”琉璃叹了口气,“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

    慕容隽望着这个清丽活泼的少女,忽然道:“你回了南迦密林,以后还回来吗?”

    “大概不回来了吧……姑姑不会那么大发善心再放我出来一次的。何况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琉璃闷闷地道,“就算有机会再回来,估计也是很久很久以后,一定是见不到你们了。”

    “你回去的话,那个人呢?”慕容隽斟酌着用词。

    “哪个?”琉璃微微一怔。

    “你喜欢的那个人。我记得在神庙里看过他一眼,似乎是个鲛人。”慕容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八卦,“你难道不和他一起回去吗?”

    提起溯光,琉璃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摆弄着手里那一对耳坠——那一夜从帝都回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叫作溯光的鲛人了。比翼鸟单独飞了回来,却不知道他去了何处。琉璃见过他的身手,知道在那个劫火之夜他曾经出现在云荒的心脏、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

    这样的人,必然是一个非凡的人,他一定也平安离开了。

    可是,再非凡,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这个世间来说,她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而他的心里,也一直藏着另一个死去的人。这是一场飞鸟和鱼的邂逅,一个是浮出水面无意地张望,一个是掠过天空不经意地回眸,即便是偶尔有过那么一瞬的交错,却又立刻各分东西。

    天高海阔,永不相逢。

    当然,如果就这样走了,心里难免还是有遗憾的,可就算遗憾又能怎样呢?难道要她跑去跟他说“我喜欢你,请你带我走或者让我跟你走吧!”这种白痴的话吗?就算说了,他肯吗?她连他到底想做什么、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啊……

    琉璃漫无边际地想着,沉默了许久,才垂头丧气地低低说了一句:“算了吧!反正他有喜欢的人——我也不想和那个老女人一样,到死还那么可怜……”

    慕容隽虽然不知道她说的老女人是谁,但看着这个明朗少女满脸忧愁的模样,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而,琉璃眼神一亮,却触电般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慕容隽被她吓了一跳,倒退了一步。

    趁着他一时大意没有防备,琉璃终于成功地抓住了他的手,利落地一把撕开了上面的纱布——他右手上的那个伤口一度蔓延扩大到整个手掌,但在和十巫秘密达成协议后,情况得到了缓解,如今重新缩小成一个铜钱大,贴了纱布,看上去也不明显。

    然而,琉璃却抓着他的手不放,端详着,嘴里道:“对,我一直想问你——这上面的伤口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来的?哎呀!”

    她叫了一声,忽然低下头,伸出舌头舔了舔。

    “你做什么?!”慕容隽吃了一惊,想把手抽回来,然而她抓得那么紧,怎么也不肯放,小猫似的用舌尖在上面轻巧地舔舐了一下,眉头蹙起。他叹了口气,放弃了努力,只道:“小伤而已,不用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啊!”琉璃却叫了起来,用舌尖细细辨别着,脸色都变了,“笨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不是伤口,是一种禁咒!而且是最恶毒的那一种!你……你的命如今都被捏在别人手里了!你知道吗?”

    慕容隽脸色一变,这个丫头,居然能识破十巫加在自己身上的咒术?!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这是达成秘密协议时,冰族元老院设在我身上的咒术,也是我自己自愿作为交换代价而承受的。”

    琉璃失声道:“你疯啦?这种事也干!”

    “我没有疯。只是有些时候,不得不以命相搏……”慕容隽苦笑,用力地把手抽了回来,“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的。你看,现在我不是还好好地站在这里?这局棋才下到一半,我还要留着这条命陪白墨宸玩下去呢!”

    “云荒上的人类,都是这么不要命的吗?”琉璃看着他,明亮的大眼里忽然笼罩了一层淡淡的水雾,喃喃道,“可是……你如果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慕容隽心里一软,叹息道:“放心,我不会死的。”

    他安慰她,心里却也知道那是一个虚无的许诺——这个咒术极其恶毒,他的血被束缚在巫咸的法器里,性命也被他捏在掌心。虽然对方暂时还留着自己一条命,但将来迟早有一天,鸟尽弓藏,他也会成为冰族人的弃子。

    “啊……虽然姑姑说过,我不能擅自动用那个东西。但既然知道了你的事,我可不能放着不管。你是我的朋友啊!”琉璃顿了顿,似下了什么决心,忽地抬起手解开了衣领——她颈上雕刻成翅膀形状的古玉此刻已经完全展开了,露出了原本隐藏在下面的那块水晶,水晶是镂空的,里面依稀透出绿莹莹的波光。

    “伸出手。”她低声对他道。

    “怎么?”慕容隽有些不解。

    “让你伸手就伸手!”琉璃捏着那块水晶,顿时不耐烦起来,“别等我后悔啊!”

    他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丫头,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来——刚刚伸出手,忽然间眼前便是一道光掠过,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落在掌心。他一惊,下意识地想收回手,然而只是一瞬,那种冰凉便转化为灼热,直接沁入了肌肤和骨骼。

    他捧着手,踉跄后退。

    这……这是什么?那个小丫头,对他做了什么?

    刹那间,他心里掠过无数猜测、惊怒和悔意。然而当视线重新清晰的时候,他吃惊地看到自己手上那个因为咒术而留下的可怖伤口在急剧收缩。那一刻,他只觉得心神一清,那种附骨之蛆一样的黑暗压迫感顿时消失了。

    短短片刻,仿佛幻觉一般,那个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居然完全消失了!

    “哈,看到了吧?”琉璃得意万分,“果然管用!”

    “这……”他愕然地看着她,不敢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这是冰族元老院首座巫咸设下的禁咒,以血为限,能控制人的身体的腐烂或者完好程度,号称是天下最阴毒的咒术之一,无人可解。而这个丫头,居然在一瞬间就解除了他身上的这种大咒!

    “你……是怎么做到的?”慕容隽震惊地看着她。

    “嗨,和你说过,我很厉害的呀!”琉璃耸了耸肩。然而看到手里的那块水晶,脸上的得意神色忽地收敛了,“不过……我在云荒动用了这个东西,这下回去一定会被姑姑骂了!”

    慕容隽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注意到那块水晶里的绿色液体果然少了一些——也不知道那些液体是怎样穿透整块水晶滴出来的。

    “这究竟是什么?”他愕然。

    “这是圣水,很宝贵的,要留到祭典上才能用。”她赶紧把那块水晶重新藏回了古玉项圈下,妥帖地随身放好,“如果少了一丁点儿,我就要挨骂了。哎,希望这次姑姑不要发现才好……”

    慕容隽说不出话来,似是看着陌生人。

    一直以来,他也知道这个少女身世神秘,其母据说是来自于南迦密林的隐族人,美丽绝伦,有着妖异的魅力,一出现在云荒,就引起了卡洛蒙家族的两个王子兄弟反目,差点被作为巫女烧死在火里——而白墨宸在震怒之下差点诛灭慕容氏的那一夜,无数人看到了这个丫头浴火重生,展开双翅,飞上了夜空!

    那一刻,她仿佛破茧而出的蝶,震动了天与地。

    她,或许和她那个来自隐族的母亲一样,有着来自云浮的神秘血统吧?然而,他却从未想过这个丫头身上居然掌握着如此神秘的力量,竟然连十巫的诅咒都可轻易破解!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愕然。

    “嘿,这世上,未必只有‘人’那么一种东西呀!”然而不等慕容隽再问什么,琉璃在晨曦中仰起头来,眯缝着眼看着天空,忽然道,“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慕容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抬头却被清晨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喏,那里有一个黑点。”琉璃抬起手指,认真地指给他看。然而慕容隽依旧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只听她道,“当它移动到月之心的时候,便是我们最神圣的祭典日子了——在那之前,我必须回去。”

    “回去做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是圣女啊!祭典上没有圣女怎么成?”琉璃叹了口气,却不愿意再说下去,只是转头看着他,“喏,现在你没事了。我走了以后,可要

    好好的。”

    两人一前一后,悄然穿过了这片墓园,从山脚一条隐蔽的羊肠小道走下去,曲折几个拐弯,回到了城池里。晨曦方露,外面露浓霜滑,依旧是人迹稀少。慕容隽携着她到了一处小巷转角,方才停住了脚。

    已经是黎明,十一月的空气寒冷而静谧。慕容隽在冷僻的街巷里最后一次回过头,看了这个失魂落魄的少女一眼,低声道:“好自珍重,我不能再送你了。”

    琉璃片刻才回过神来,追上去问了一声:“你……你打算去哪里啊?”

    慕容隽回头看着她,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九公主马上就要离开云荒了,何必再管人世间之事?”话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小巷深处的某个角落——琉璃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去,眼角有人影一动,是一队藏在暗角的人马。

    “谁?”她警惕起来。

    “没事,是来接我的人。”慕容隽笑了笑,“我的确该走了。”

    “你到底要去哪里啊?”她越发不安,又追上了几步。

    然而他没有再回答,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追来,便朝着那里匆匆而去。藏在暗角的人迎了出来,看了一眼琉璃,眼神不善地低低说了几句什么,慕容隽脸色一沉,回答了一句什么,掀起帘子坐上了一辆马车。

    那个人略为迟疑,看了看远处呆呆望着的少女,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过头跳上了马车——慕容隽坐在马车里,最后朝着她微微点了点头,便放下了帘子。马车立刻辚辚而去,消失在充满了霜气的清晨,只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痕迹。

    琉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发呆。

    刚才……刚才来接走慕容的那个人,虽然戴着面具,但是掩藏不住那冰蓝色的肃杀眼眸,以及露出的一缕暗金色头发。那是军人的眼神,而那发色……

    “是冰夷?!”她怔了片刻,失声低呼起来。是的!接走慕容隽的那一行人,居然……是冰族的军人!他、他为什么会和冰夷在一起,他到底要去哪里?又要做什么?

    “这个云荒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不过,放心,我不会轻易地死去……我和白墨宸之间的战争还远未结束呢!”

    他的话语在耳边隐隐回荡,他站在墓园林立的残碑之间,在冰冷的霜气里吐出的那些话和他眼里那种宁静深远的表情,内敛而克制,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平静中藏着深不可测的恐怖力量。

    墓园里,新的死亡交叠在旧的坟墓之上。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短暂而惨烈。在突袭的前一刻钟里,那些刺客瞬间斩杀了接近一百位战士,奇袭深入了上百丈,直接杀到了白帅的面前。然而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白帅及时拔刀反击,有如神助般以一人之力击退了十多位刺客的袭击!

    一刻钟后,十二铁衣卫便已经赶到。刺客丧失了先机,又无法突围而去,只能在被围捕后旋即服毒。在北战带着人挑开他们铁质的面具时,面具后的肌肤都已经溃烂不堪,唯有染血金发显示着这一群刺客的异族身份。

    “是冰夷!”十二铁衣卫首领低呼,触电般松开了手,“白帅,要不要立刻下令封城?”

    墓地的尽头,是一座小小的木结构殿堂,里面林立着无数的灵位,显然是供奉墓地里这些亡魂的所在。霜痕浓重的檐下,有素白的经幡在冷风里飘飞,似飞雪乱舞。

    “冰夷?”披着黑袍的男人从跪着的蒲团上长身站起,静默地转过脸,面容冷肃。在他的身侧,血迹尚未被清理干净,刺客的尸体叠在一起,热血蜿蜒流下,在薄霜上凝结,显得狰狞可怖。

    北战静静立在阶下,等着他的指令。然而,他根本无视这一切,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灵位。

    夜来……我们这一生的际遇已是如此多舛,没想到在送你最后一程的时候,居然还会有人来打扰——是因为我所处的位置特殊、一生辗转于权力争斗的旋涡,才会让你生前死后都不得安宁吗?

    他有些恍惚地想着这些,没有对北战下达任何指令。而下属也不敢打断他的思绪,只是严密防守着,等待他的回答。打断白帅思考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施主,超度仪式已经完成,可以回内室休息了。”

    一个老僧手握念珠颤巍巍地站起身,正是此地的住持空海。

    “生死无常。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一切俱为虚幻,还请节哀顺变。”僧人虽然衰老,眼睛里却蕴藏着一种宁静平和的光华,语气深远,听起来如诵经一样令人觉得心神安定:“若是无法解脱,少不得入了心魔啊。”

    白墨宸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抚摩着一个青瓷的坛子,眼神疲惫而复杂。

    “大囡……我的大囡啊!娘还没能看上你一眼……”后堂里传来一阵苍老的哭号,那是安大娘——这样的事情终归难以长久隐瞒,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告诉老人家真相,也好过让她在日复一日的无望等待中死去。

    一切都是虚幻?怎么会是虚幻呢?

    夜来的死是虚幻吗?眼前这一家人的悲痛是虚幻的吗?他心里的愤怒是虚幻的吗?事隔多日,只要一闭上眼睛,她最后的话语就会在耳边不断地响起——“我不想死在看不见你的地方”——那漫天的烈火似乎灼烤着他的灵魂,令他昼夜不得安宁。

    那种痛苦、那种憎恨、那种眼睁睁看着失去一切的绝望,又怎么会是虚幻!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左手臂上一阵灼热,一股杀意和愤怒在内心燃烧起来。他情不自禁地反手握上了刀柄,却猛然惊醒。

    是的!他下意识拔刀时用的,居然是左手!

    他一生征战,上阵杀敌向来习惯用右手,然而在方才刺客来袭的那一瞬间,他居然想也不想地用左手反手拔刀!那一刻,他甚至没有完全回过身,也没有看清楚来袭的是谁,完全是出于一种奇怪的本能,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反应。

    也可以说,在那生死攸关的一瞬,他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操纵着,自己救了自己的命!

    这是怎么回事?白墨宸低下头挽起左臂上的袖子,再度看到了手肘部位那一道奇特的淡金色疤痕——那一瞬,火海里那个虚幻的低语声又在脑海里响起来了:“交换吗?”

    他猛然打了个寒战,咬住了牙。

    什么交换!到头来,夜来不还是死在了那一场大火里?是的,那个声音一定是个幻觉……是自己在走投无路之下产生的幻觉!

    “叔叔?”小女孩安心刚要过来和他说话,却立刻退开了两步,站在那里惊恐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满脸泪痕,不敢上前。佛堂里满地的鲜血,那个军人浴血半身,挽着袖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肃杀而黑暗。

    女孩恐惧的眼神令白墨宸回过神来,开口问:“怎么了?”

    他的语气里还是残留着奇特的杀意,安心半晌不敢动,好不容易才怯怯道:“娘……娘在后屋哭得昏过去了!我好怕……大夫说过,她的眼睛已经瞎了,要是再哭,损了心脉,就要……”

    “别怕。”空桑的元帅屈下一条腿,平视着小女孩,柔声安慰,“有我呢。对了,别叫我叔叔了……叫我哥哥。”

    军人的眼神柔和了下来,令安心不再害怕。她站在那里,任凭这个叔叔抬起粗粝的手擦拭着自己脸上的眼泪,嘟囔着:“真是的……忽然冒出来一个姐姐,忽然又死了!……娘不吃不喝,每天只是哭……这可怎么办啊……店也关了……我们快要没钱吃饭了!”

    “别怕,有我在。”白墨宸擦干净了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我们带娘回家吧。”

    “回家?”安心愕然地看着他,“回八井坊吗?”

    “不是那个家,”白墨宸摇了摇头,眼神忽然变得很辽远,望着北方,喃喃道,“是另一个更老更远的家……你不要害怕,我会代替你姐姐照顾你们。”

    “啊?”小女孩不解地看着他,“那……你到底是姐姐的什么人呢?”

    孩子是天真无邪的,问的时候理所当然毫不思索。然而,这个简单的问题却让白墨宸震了一下,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啊……他,算是夜来的什么人呢?他们在黑暗中相伴多年,生死相许,然而从开始到结束,居然都不曾见过日光。

    一念及此,另一种剧痛便在他心底蔓延。

    “她救过我的命。”许久,他才低声回答,用简单的理由解释这一切,“我答应会替她照顾你们,就像是你们的哥哥一样——这样好不好?”

    安心看着这个军人,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白墨宸不解。

    “我姐姐……真的和你很好吗?可是,有时候你看起来好吓人呢,”安心怯怯地看着他,有些畏缩地喃喃着,“就像那天晚上在大院子里,那些人都跪着,哭喊着求你饶命,你……你是真的要杀他们吗?”

    白墨宸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吓唬吓唬他们罢了。”

    “真的?那些人好可怜,你不要杀他们了……”安心舒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问,“我听到他们都叫你‘白帅’——你……你真的是元帅吗?”

    白墨宸伸手将她抱了起来,语气温和:“是啊。你看,这是我的虎符。整个云荒只有元帅才有。”他说着,拿出怀里那一枚青铜错金的虎符,随意地交到了小女孩手里,问,“怎么样,愿意叫我哥哥吗?有一个当元帅的哥哥,很威风吧?”

    “真的呀?”小女孩有些吃惊又有些喜悦地看着虎符。

    孩童的眼眸和由衷的欢喜,如同一缕阳光,终于令他的灵魂感觉到了一丝平和。白墨宸抱着安心站了起来,正想去查看安大娘的情况,却有一人从外疾驰而入,在檐下禀告:“白帅,穆先生在帝都传了消息过来,敦促您尽快入京面圣。”

    “哦,”白墨宸淡淡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怀里的安心交给了身边的侍从,吩咐,“别让这些事污了孩子的耳朵——先带他们下去,到后堂等我。”

    “叔……不,哥哥,”安心被侍从抱了过去,回头将手里的虎符递了过来,“还给你。”

    “没事,你先拿去玩一会儿吧。”白墨宸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孩子乌黑的头发,“这种玩具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等小女孩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内堂,白墨宸才转过身,看了一眼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北战,淡淡地道:“帝都那边怎么说?”

    “恭喜白帅!对于穆先生提出的所有条件,女帝都表示可以接受!”北战难掩喜色,“女帝愿意册封您为摄政王,从此退居后宫,不再过问政事。”

    “哦,”白墨宸却殊无喜色,“她的条件呢?”

    北战道:“女帝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请您尊重她的私人生活,不再找慕容氏的麻烦,让镇国公府上下两百余口得以保全。”

    白墨宸微微怔了怔,忽然叹了口气。

    “白帅不满意吗?”北战有些愕然,“有什么异议,属下立刻回复穆先生。”

    “意料中的事情。那个女人为了慕容逸是什么都肯答应的,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是这样,真是全无长进。”空桑元帅议论着自己的妻子,就像是说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眼神里没有喜怒,“多少男人为了争权夺利不惜付出一切。而她为了一个男人,居然弃天下如敝屣!这种事,也只有那个傻女人才能做得出吧!”

    北战不知道如何回答,有些尴尬地沉默着。

    “哈哈……尊重她的私人生活,永远不得杀慕容逸。”白墨宸淡淡地说着自己的妻子,忽地冷笑了一声,“她以摄政王的名义拱手送给我这个天下,却同时附赠一顶永远无法摘掉的绿帽——你说,这笔买卖,到底做不做呢?”

    北战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道:“属下认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哈,哈哈哈!”白墨宸微微一怔,忽地笑了起来。

    他本来是一个冷静缜密得犹如一块铁板的男人,不怒自威,稳如山岳,此刻却笑得如此失态。众下属有些惊骇地看着,不敢再说话。

    “你的意思是,如果能有这个天下,那么一辈子戴着这顶绿帽也是无妨的了?”白墨宸蓦地止住了笑声,语气反常地尖刻和讥诮,“你要我永远沉默地容忍自己的妻子出轨,乃至于善待她的情夫,以换来君临天下?!”

    北战震了一下,低下头不敢回答。

    白墨宸大笑着,忽然一拳击在了雪地上,厉声:“我是一个军人啊……北战!从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开始,我一生都在为自己的梦想而战,却从未想过事情到了最后,会变成这样龌龊尴尬的局面!”许久,他收敛了笑意,眼眸里透露出一股萧瑟的意味来,“好了,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他虽然没有说到底要怎样,但是那一刻,伴随他百战沙场的下属第一次发觉了主帅的意气陡然消沉。

    “安心,乖。”白墨宸匆匆转身入内,对安心伸出了手。小女孩看了看他,怯怯地将手里正在玩的虎符交还给了他。

    “这种东西,玩一会儿也就够了。”白墨宸看着手里左右合璧的青铜错金虎符,嘴角慢慢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他来到案前,提起笔写了一封短信,然后把虎符居中拆开,将其中的一半放入信中,一并封好。

    随后走出门外,将信交给了在檐下待命的北战,吩咐道:“替我把这个交给黎缜大总管,让他面呈女帝——说,这就是我最后的回答。”

    “黎缜大总管?”北战有些愕然,“不交给穆先生吗?”

    “是,”白墨宸面色阴沉,叮嘱这个心腹属下,“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黎缜,更不能让穆星北知道一丝一毫!若有些微差池,提头来见我!”

    “是!”北战接过信函,迅速退下了。

    墓园里重新变得空空荡荡的,只有稀薄的日光从云中洒下,和僧侣们的诵经声一起充盈在这个冬日寒冷的清晨,在墓碑中间回荡着,发出细微的回音。白墨宸静静地看着那一线日光从经幡之间照进来,射在那个青瓷的坛子上,眼里忽然掠过了一丝哀伤的暖意。

    那一夜的雷霆血雨已经散去,太阳还是依旧升起,似乎这个世上什么都未曾改变。然而,她,唯有她,最终只能在这里面静静地躺着,再无法和他说上一句话。

    “夜来,”他抱起那个坛子,低声道,“我们一起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