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照猫画虎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盛唐风华银狐逆鳞续南明大明1617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helenru.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事了之后,海净返回侧殿,补上他晚上落下的功课。

    如一却没有急着离开。

    封如故酒力上涌,撑着脑袋,见灯下的如一唇红齿白,秀丽端庄,僧袍上露出的一截修长脖颈白皙如玉,看得封如故骄傲不已,然而转念一想,这又不是我生的,如果这张脸再添上自己的些许特征,岂不是完美,顿时遗憾起来。

    带了醉意的视线多少显得直白大胆,如一也并非草木,有所察觉后,难免微微皱眉。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身上才会少一些“月射寒江”的出尘之意,多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心性,而不像是时刻高坐佛堂的金身泥塑。

    他带了点跟封如故较劲的意味,本来想问的话也忍下了。

    如一不愿封如故笑他脸皮薄,连看他几眼都觉得窘迫。

    还是封如故笑眯眯地打破了僵持的沉默:“人都不在了,有什么话就问吧。”

    如一也不推辞,直接道:“云中君与那名戴面具的凶犯相识吗?”

    沉迷美色的封如故道:“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怀疑我。”

    如一没有否认。

    而封如故也没有生气。

    “如一大师想让我怎么证明我不认识那个人?”封如故指了指胸口,笑言,“心都可以挖给你看。管用吗?”

    如一对封如故的心并不大感兴趣:“他杀了寒山寺僧人,贫僧则是护寺之人。现在有了线索,自然要过问一二。”

    “嗯,有理。”封如故煞有介事地点头,“问吧。”

    “那人专程找文忱,让他转达‘道已非道’这句话,是何用意?”

    封如故摇头:“我不知。”

    “云中君不知?”如一并不相信,“他用僧、道一众十六人的尸体,拼出的可是云中君的姓氏。”

    “或是爱惨了我,或是恨惨了我吧。”封如故满不在乎道,“后者的可能更大些。我跟魔道有仇,和正道也不对付。我可是惹人讨厌的天才,说不准就在哪里得罪了人、遭人报复了。”

    “十六条人命,这绝不会是普通报复的手笔。但若说与云中君有仇,用‘封’字血笔将云中君逼下山来,且明知云中君会来文始门,特托文忱传话,却不在此等待,趁机取命,实在是前后矛盾……”

    如一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云中君是在有意隐瞒什么吗?”

    封如故不气也不躁:“我隐瞒这个做什么?”

    “能与云中君结下这等孽缘的人,云中君不认得?”

    “不认得不认得。”封如故连连摆手,“恨我恨到这地步的多得是,但恨得这么有创意的却一个都无。”

    “……贫僧还有一事不解。”如一知道他是打定主意不会说了,便改换了问题,“为什么此人认为,文忱一定会将这句话转达给云中君?文忱又为何会这般听话,如实转达,连文始门私藏魔道之事都和盘托出?”

    刚才,如一身在正殿,静静延展了自己灵识,布满了整个别馆。

    山中,树上,包括文忱身上,都无一丝灵力流动的痕迹。

    那杀人者,连监视专用的拾音花都没在这里放上一朵。

    他憎恨封如故,因此熟悉他,知道文忱这点藏尸的伎俩手段瞒不过他的眼睛,尚且能解释得通。

    但他怎知,文忱会对封如故坦诚相告,而不是为了文始门声誉,隐瞒丑事?

    “这个我能回答你。要怪,就得怪我那有缘无分的岳父大人,满心都扑在文始门上,他的儿女是什么为人,他可一点都不关心。”

    封如故闲闲道:“……可我跟文忱相处过,知道他是什么性子。他就是一包草芯的绣花枕头,软弱、胆小、毫无主见,这样的人根本瞒不住任何秘密。文老头把‘山中藏着魔道之后’的事情告诉他,甚至不如告诉那位文三小姐。”

    “还有,就是他欠我的,他极怕我,是老鼠见了猫那种害怕。”

    说着,封如故眉眼又带了笑:“我敢同你打赌,他今日第一次来时,定是事先打探过,确认我不在正殿,才敢进来的。言谈之间,虽口口声声说我对他恩重似海,但根本不问我现在在哪里,更不提要留下来见一见我。可是这样?”

    如一眉心一动。

    而话说到此处,封如故表情也隐隐变了。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杀人者也认识文忱。”

    封如故的仇家的确不少,但文忱却只是一个小小道门之主的儿子。

    对外,文始门仍是正当盛年的文润津做主,而文忱是公认的沉稳话少,他端起架子来的样子,也确实能唬人。

    逼封如故下山,同时还能窥破文忱外表下的软弱,知道文忱对封如故的惧怕,并为己所用,说明此人对文忱极为了解。

    这倒是罕见了。

    封如故撑着下巴:“算起我与文忱的交集,也就是十年前的‘那件事’了,或许……如一大师?”

    如一竟是走神了,被封如故唤了一声才清醒过来:“是。贫僧在听。”

    如一之所以走神,是因为封如故。

    ……他为何会与这人异口同声,心有灵犀?

    小时候,他最是崇敬义父。义父是玲珑心思,奇思妙想甚多,他需得挖空心思才跟得上。

    他亦步亦趋,追随四年,才勉强跟上义父脚步,只愿与义父彼此默契,心思互通。

    而如今,与他和鸣的,却是封如故。

    封如故知道如一不在听,也不再提十年前发生了何事,改口道:“文忱性情如此,我不意外。倒是你,叫我料想不到。”

    如一:“云中君对贫僧了解不深,有些意外,岂不正常?”

    封如故:“有常师兄在,我对你也算是有些了解了。”

    听到“常师兄”三字,如一眼中的冷潭里微妙地起了一层涟漪。

    封如故问:“杀掉魔修,以此嫁祸文始门,在你看来,算是上好计策吗?”

    如一静道:“我不只是为了文始门。也是为了他们。他们即使逃下山也是无用。世人恨魔,魔身无立锥之地,到头来,他们只能残害世人,以求自保。”

    封如故:“魔也是世人一份子。佛难道教你,要不爱世人、随意杀之吗?”

    如一:“然而,世人既不认,佛魔便无差。”

    封如故:“哈,这话真是大逆不道。你佛听了怕是要跳脚。”

    如一:“却是事实。贫僧若收留魔道入寒山寺,第二日,消息传开,寒山寺就会因为庇护魔道被剔除正道行列。我佛尽管慈悲,却不能在一夕之间使众人慈悲。”

    “但若坐视不理,顺其自然,也是推这些孩子入无间炼狱。世道不改,这些魔修之子将来必定因着歧视、憎恶、无端也无尽的仇恨,堕入恨世苦业,不得解脱。”

    如一佛目微阖,说得平静也真诚:“与其恨世,不如恨我。”

    然而,他话音刚落,脑门上就挨了一小下弹指。

    如一:“……”

    封如故简单粗暴地评价:“呆子。”

    被盖章“呆子”的如一居士面无表情。

    “我师兄当初是杀性不足,好性子得过了头,才在剑法上迟迟没有进益。”封如故又戳了他一记,“你则是杀性太过,总觉得死才是解脱之道。我师兄当初可不是这么教你的吧。”

    如一被弹得又冷淡了几分:“谢云中君指教。”

    “佛门也不能消弭你心中杀性。”封如故大叹,“亏我师兄当初多方打听,知道你去了寒山寺,还感到欣喜呢。”

    如一心脏砰然一动:“义……端容君,打探过我?”

    “嗯,从‘遗世’里救我出来后,一身是伤,刚醒过来就要下山,拦都拦不住,傻得要死。”

    说到此处,封如故低了低声音:“他不是……叫你在客栈里等着他吗。”

    如一霍然起身,金刚念珠在指尖甩出一圈弧度,缠在了食指上。

    他推开殿门,侧过身来,疏离道:“云中君早些安歇吧。”

    说罢,他离开得头也不回。

    直到回到侧殿,如一的心仍是揪着隐痛,连海净眯着眼打量他的目光都未曾留意。

    ……他从不舍得把自己与义父共处的那段时间向任何人提及,如锦衣夜行,心怀珠玉,仔细呵护,生怕它受到一点点的玷污。

    但或许,对义父而言,那不过是一段可以随意对旁人提起的往事,是一件微不足道的谈资而已。

    到头来,义父最在乎的,只有封如故这个师弟。

    为敛心神,如一双掌合十,右手尾指却屈伸着,抵上了左手尾指上缠绕的红线。

    心跳声声,声声可闻,却柔和得惊人。

    如一充满杀伐之意的心,随着这红线的安抚,奇异地渐渐平静了下来。

    不管剑上染血几何,只要听到义父的心跳,他便能迅速静心,敛起一切恶劣念头。

    归根到底,他只是不想叫义父看出,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罢了。

    ……在义父面前,他不是如一,不是会娑婆剑法的护寺之人、不是毫无济世之心、只会送人超度的玉面杀佛。

    只是义父的红尘而已。

    在他心弦渐定时,外头传来了罗浮春与封如故的对话:“师父,我水都打好了,你随时都能沐浴!”

    “沐什么浴,刚才都泡脱皮了,不去。”

    “师父,那池子里死过人……”

    “这世上哪里没死过人。他们都睡下了吗?”

    “那些小魔头?不知道,应该是睡了吧。”

    足音一路响至偏殿,偏殿的门开了,又关上。

    封如故踱入殿中。

    黑暗里,听不见呼吸声。

    他们果真没有睡着,听到有人进来,个个都屏住了呼吸。

    封如故在床边坐下:“别憋着啦,小心没被抓住打死,先被自己憋死。”

    四双眼睛悄悄张开,彼此打量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年纪最大的小魔修最先开口:“云中君,我们,会死吗。”

    封如故打开桑落久为他准备的储物囊,从摆放整齐、标好标签的小匣子里取出竹烟枪,引燃,呼出一口清新的竹息:“会死。谁都会死,但不是现在,也不是明天。”

    “您会把我们交给文门主吗?”

    “这个不会。文老儿讨厌我,我不会让讨厌我的人称心如意。”

    几人再次对视,觉得这名云中君委实捉摸不透,算不上正,可也算不得邪。

    “您为什么要救我们?”

    “为什么呢――”封如故拖长了声音,“让你们欠我一个人情呗。等你们长大了,我再往回讨。交易公平,先赊后还。”

    “我们……能去哪里呢?我们还能长大吗?”

    年纪最小的魔修陷入了迷茫。

    “‘遗世’那里,我们也不能回去了。文门主叫我们阿爹阿娘每次来,都得从‘遗世’里带出些有用的东西,剑谱、心经、药诀、兵刃……上次,我阿娘没能找到有用的东西,被迫无奈,为我盗了一把剑,为着这个,她已经被赶出了‘遗世’,我都还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我还能不能见到她……”

    说着,他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封如故却道:“这种事不要问我。我又不是你阿爹。”

    小魔修:“呜――”

    封如故:“憋回去。”

    小魔修还是怕他,双手捂住了嘴巴,不敢再发一声。

    封如故很快抽完了一袋烟,伸手进储物囊摸索竹叶时,眉尖一挑。

    桑落久做事也太周到了些,连他闲来自娱的箜篌都带了来。

    他把箜篌拿了出来。

    那是一架通体赤色如流火的凤首箜篌,琴盘形状如舟,是一大块血似的天然红玉雕琢而成,弦分阴阳双排,上镂凤凰回首,凤喙鲜艳,宛如啼血。

    封如故将琴架在膝上,信手弹拨几下。

    声绵不绝,颇有古意。

    封如故抱而坐弹,琴调轻缓如山间流泉,像是兴之所至,取出来随便玩上一玩。

    然而,琴声中亦有玄妙。

    他弹了不出一盏茶时间,方才还担惊受怕、不能安枕的孩子便是哈欠连天,最小的一个已经抱着软枕,酣然睡去。

    三曲终了,孩子个个睡得香甜。

    趁他们睡熟,封如故伸指,解了他们身上“禁止出山”的法印。

    浮春、落久修为不足,解不了文润津亲手下的法印,而如一、海净又是佛门中人,道门术法,他们不懂。

    因此,只能他亲自来。

    随着他的指尖泛起宝光,四个法印被一一抹去。

    封如故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原地坐了一会儿,额间隐隐有了薄汗,神情中是说不出的痛苦。

    缓了半晌,他撩开左手袖子。

    ――不知何时,蜿蜒到他小臂位置、亭亭而立的青莲花苞纹身,绽开了妖异的火莲花,艳艳娇娆,如血如火。

    他攥紧拳头,以梵语喃喃诵念:“‘火焰化红莲,天罪自消衍,闻说福寿俱增延’……”

    待他再张开眼时,纹身花瓣已然收拢,重归青苞。

    青蕊摇曳,看起来秀丽得很。

    仿佛从未开放过。

    封如故这才能起身,把箜篌、烟枪等物都安放好后,从小锦囊里取出了最后一样东西。

    他在每个孩子口里塞了一颗酥糖,甜一甜他们的梦。

    他放轻脚步,掩门离去。

    这一会儿,海净早做完了功课。

    他喜爱音乐,自打琴声响起,到琴声终了,他直听得如痴如醉,不敢出言评价,因为如一正在打坐修行。

    琴声停下好一阵,如一才睁开眼。

    海净忙道:“如一师叔,您听到了吗,是云中君在弹琴呢。”

    如一:“嗯。”

    封如故出了偏殿,就有些昏了头,走到如一殿前才发现这不是自己住的正殿。

    方才他耗费太多心神、压制了红莲发作,再加上饮酒,他的身体有些撑不住了,索性收敛了气息,悄悄扶着坐在了偏殿的凉阶上,好缓一缓神。

    他听到里面海净对他赞不绝口,说他琴艺一绝,该是有名手教导指点云云。

    良久后,他听到了如一对他琴艺的一句冷冰冰的点评:“照猫画虎,终不相似。”

    闻言,封如故无声地笑了一声,刚把脑袋抵上一侧的红木柱,便听得桑落久温和的询问声在旁响起:“……师父?怎么在这里坐着?”

    偏殿之中,突然就没有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