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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扫墓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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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明,朱家大院四五十人上后坡扫墓挂清。整个上午,鞭炮震耳,烈火熊熊,青烟袅袅,酒肉飘香。继宗任他人忙碌,一直跪于公公墓前,默念着:“公公,孙子继宗早年无用,害得老人过早辞世,未见孙子中举之日,惭愧至极。而今,孙子将再攻习诗书,精读细究,拟于后年赴京会试,倘能中榜入士,孙子当即报捷与公,以谢公公在世重恩,公公早日暝目。”扫罢墓,朱家男人全到祠堂参加清明会。

    祠堂为长条形,北墙为神龛,呈梯状,每梯立有列祖列宗牌位,牌位上写“朱讳公某某祖之位”,共九块牌位,即是说从“填四川”起到四十多年前故去的老族长之父,朱家已有九位历代祖宗。因老族长还有幺弟在世,未立牌位。牌位按先低后高、先前再后的顺序排列,最早的祖宗牌位立在最前也是最低一排正中,上写“朱讳公光修初祖”。最后面也是最高一梯位置左端,立着一尊泥塑,乃那位睡在奈河桥下的高祖。三十年前新房修毕,老族长凭记忆叫永孝塑的,老人都说很像。高祖之右是英年早逝之曾祖。

    永孝二爸常在外修庙宇塑菩萨,懂得很多主祭程序,学会不少禅言偈语,随口就说。大凡祭祀或上坟拜墓,他皆作司仪,其神色肃穆而虔诚,其声音徐缓而低沉,似同诵经读悼,令人肃然起敬。

    此时,供案上已摆着猪牛羊鸡兔的头首,酒瓶立一旁。案前,四十余人依辈份跪定。

    主祭是新族长幺公朱顺祥,二爸为司仪,执事是他朱举人,打杂。

    二爸永孝满面肃穆,朗声道:“四川省涪州县龙兴乡朱家院子朱氏第十代孙朱顺祥率四十余后人癸卯年清明祭祖,恭请列祖列宗临祭。”

    接着,他敲铜磬三声。余音毕,他喊:“向列祖列宗三叩首。一叩首,”

    话音一落,众人第一次整齐敬礼,“再叩首!”“三叩首!”

    二爸继喊:“跪拜!”众人立即双腿跪地。

    待族人站立,二爸再喊:“敬香烛!”

    继宗扶着幺公,走到香炉前,点燃三只蜡烛交幺公插入香炉,再取三柱香递给幺公,他手颤抖着点燃香,歪歪斜斜插入香炉。继宗立即扶正香柱。

    二爸呼道:“敬钱!”接着,幺公点燃继宗撕好的钱纸,丢进香灰石槽。

    “敬酒食!恭请祖宗享用。”二爸喊毕,幺公拿起酒瓶倒上半碗酒,举过头顶,再慢慢倒于灰炉里。

    “主祭人宣读祭言!”二爸说罢,退至一边。幺公由继宗扶住,站在祖宗牌位前,展开二爸写好的祭词,说:“祖宗恕我不孝,没有读过书,今由永孝侄替我读祭言。”

    幺公把纸递给二爸。二爸上前一步,朗声念道:“四川省涪州县龙兴乡朱氏列祖列宗在上,今日清明,为缅怀祖宗育后恩德,追思先辈荫佑恩惠,颂扬祖先勤俭楷模,牢记祖宗耕读风尚,彰显先祖创业功绩,以求祖宗精神永传,荫佑万代。值此佳节,我们朱氏后人在此聚会,隆重祭祀列祖列宗,乞望祖宗在天之灵安息。同时,我辈借此敬告先祖,如今家族,人丁兴旺,七十有三,家财累累,房舍数十,田土遍野,仓满廪盈。尤为称道者,重耕重读,勤劳俭朴,行善积德,奋发图强,已为后辈时尚,更有成龙才俊。孙辈继宗,中榜举人,跻身仕途,领先学人,然则不息,日攻夜读,愈益发奋,不图安乐,只图功名,他日赴京,再题高榜。我辈为此幸甚。此时告之祖宗,既可瞑目,亦可宽心,还乞荫佑,读书者成龙,习绣者成凤,耕田者有余,商贾者财茂,年高者长寿,年幼者聪慧,以为朱氏再上一楼。列祖列宗在上,后辈敬致,叩首在即。”

    读罢祭言,稍停,二爸高呼:“再叩首。”

    “祷祝求佑!”

    遂有人默默祷告祝愿。或保佑长寿;或保佑莫病莫灾;或成龙成凤;或生意发财。最后,二爸喊道:“癸卯年清明会毕!”

    从祠堂出来,继宗一脸惭愧。既为祭言过誉自己,又为二爸读书不多,雕塑之隙写出如此祭言,不容易啊。

    中午,全院七十余人在前排右三合院的朱顺祥幺公家吃清明饭。饭毕,继宗独自回城,尽快赶去学堂。

    第十一章扫墓风波

    清明次日下午,朱举人从学堂回家,见巷口站着两儿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去。

    “爸爸,我们刚拢。哥哥姐姐都来了。”庚子跑去迎住爸爸,说。

    “你明理伯没来?”朱举人担心明理不来县城或跟他爸去了重庆。

    “来了。他和哥哥坐一副滑杆,我和姑婆坐一副。”庚子得意地说。

    “人呢?”

    “明理伯去药铺了。姑婆要在我们家吃夜饭,看我们是不是吃山珍海味。”

    罗玉兰常给儿女讲,上桌莫挑食,有啥吃啥,莫光想吃肉,儿女已经习惯,饭食向来简单。所以,今晚夜宵较为简单,无非腊肉香肠皮蛋和稀饭,并非大姑笑他们吃山珍海味。

    一见那桌夜宵,大姑不以为然,快人快语:“哪天有空,你们都去马家,打个大‘牙祭’!”

    朱举人和妻子对视一眼。

    他们清楚,马家饭菜花样确实丰富。马家本是回族,不与猪肉沾边,到马姑爷这代,可能因为大姑姓朱,马家开始与老猪结下缘分,除牛肉外,肚子里慢慢掺了猪肉猪油,老祖宗风俗丢一边了。后来,因为大姑特别喜欢猪肉,牛肉不能解谗,且牛是农人耕田犁地之功臣,哪能卸磨杀驴?她以顽强斗争方式,渐渐改变马家习惯,饭桌再难见牛肉影子,全是老猪身首各处,有时天天吃餐餐吃,变着花样吃,全不顾自己本姓朱,马家彻底汉化矣。更有米行老板马老大,秉承妈妈本领,抛开本业,专攻猪肉,吃肉之多,超过不少汉人,北街远近有名,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大姑说一不二,说做就做,很少食言。这天,果然请侄子一家“打大牙祭”。朱举人不愿去,妻子又劝又拉,他才去了。只是,“牙祭”名不符实,并没打掉牙来祭祀,倒是让牙齿又啃又咬又嚼,实实在在出力,肚子饱餐一顿。

    八仙桌上,全是老猪身上东西,烧白、肘肢、炖猪蹄、粉蒸排骨、红烧猪肚和香肠等,摆了一大桌。鸡鱼蛋不解谗,靠边。

    席间,大姑竟问:“如何?像‘大牙祭’嘛。庚子,你使劲吃,保你五天不想吃肉。”

    朱举人听来很不是味,再看庚子,儿子果然一副饿相,大筷大口吃肉,很少刨饭。他脸不由一红。罗玉兰夸道:“赵妈手艺是好,弄出好多花样。”

    “她么?得跟我学,是我亲自下灶房煮的。”大姑喝口酒说道,满脸得意。

    马姑爷边喝酒边说:“你莫吹,别个赵嫂也弄得出来,是你想显各人手艺。”

    大姑反讥丈夫:“你弄得出来么?只晓得喝酒抽大烟,还晓得帮她说话。”

    顿时,马姑爷闭了嘴。

    酒肉已是大半饱,筷子动作慢了。半醉的大姑突然心血来潮,笑道:“明理,听说你吃肉很凶,你和老大比一比,看哪个先吃完一盘‘烧白’?”

    “要得要得!”庚子立即附和,敲碗起哄。

    朱明理故作谦虚:“大姑,我哪是马大哥对手哟,不过,久闻大哥名声,恭敬不如从命,见识见识也要得,如何?马大哥。”

    马家老大不爱说话,点点头:“听妈的。”

    于是,表兄表弟挽起袖子,把两盘“烧白”端到各自跟前。每盘“烧白”十六片,每片长二寸厚三分宽一寸半,每盘肥肉一斤有余。马上,你吃一片,我吃一片,一片一口,稍咬即吞,不敢细嚼。毕竟两人已快吃饱,开初吃得还快,后来慢了下来,明理每吃一片,都要低头吞下,不过,没多久,明理还是先剩下空盘,而马老大开始皱眉,咬嚼开始吃力。

    庚子突然大喊:“看!二伯把‘烧白’丢给黄狗吃了。”

    众朝桌下一看,马家的大黄狗伏在明理脚前,津津有味吞吃地上“烧白”的焦黄肉皮。

    众大笑。朱明理却不脸红,双手一拱:“大表哥,我认输了。”

    马姑爷愤然站起,拂袖离席。比赛结束。朱举人想笑,没敢笑。“牙祭”打得不欢而散。

    哪知,这天收获最大的却是庚子,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竟然像当年爸爸,由腹胀而腹泻,拉在裤子和被子上。当妈的气不是笑不是。

    朱举人却不无自嘲:“和老子当年一样。”

    罗玉兰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从此,《斋香轩》热闹起来。大儿仲智和女儿仲英进了私立初等学堂,两个娃儿懂事,同去同回,不用催促。明理去药房当学徒,抓药配药,早去晚归,吃饭方才碰面。他和仲智同睡一床,叔侄相互照顾,省了玉兰心思。明理聪明,很有心思,后来,听说他闭着眼找得准药屉,顺手一抓,不用过秤,不是三钱就是两钱。有人不信,一看果然,再秤,不差。尽管如此,罗玉兰非要他过秤,万一出错,人命关天。

    罗玉兰自然忙多了,照顾好丈夫子女衣食住行外,当日帐目当日清,不得过夜。她不让丈夫操心半点家务,保他一心教书和备考,只是稍后,榨油坊开榨新油,撞击声惊心动魄,地皮颤动,难得安宁。

    可是这日,朱举人被许监督传到公事处,刚坐定,许监督遂问:“朱教习,你给人讲了实话?”朱举人一时想不起所指何事,盯住监督。

    “你奔乡扫墓,县署知道了。”

    朱举人淡然一笑,小事一桩:“哦!我没给任何人说。”

    许监督垂下头,望着地面,为难地:“县署查下来了,非要处罚你。”

    朱举人一脸怪笑:“嘿嘿!给祖宗扫墓有罪?”

    许监督面露难色,慢慢说:“那倒不是。说你休课回乡扫墓,有损学规啊。那天,你告假回乡,我不是给你谈过么,我们是朝廷办的新式学堂,新学规尤多尤严,敢碰者极少。”

    朱举人听着,方才意识到严重性。

    “你的如此结局,在我预料之中。我一再给县署说,下不为例,从宽处理。可县署……你听,”许监督说着,突然停住。此刻室外操场上,正巧学生唱着《学堂歌》。

    天地泰,日月光,听我唱歌赞学堂。

    圣天子,图自强,除去兴学无别方。

    教体育,第一桩,卫生先使民强壮。

    教德育,先蒙养,人人爱国民善良。

    孝父母,尊君上,更须公德联四方。

    教智育,开愚氓,普通知识破天荒。

    物理透,技艺长,方知谋生并保邦。……

    两人静听学生稚嫩歌声,一时无言。

    “莫非要我辞教?不难为监督,我辞!”朱举人说得一脸轻松。

    “不是不是,只是要写个悔过书,呈交县署。”

    “监督先生,我不明白,给列祖列宗扫墓,有何过错?我们不是训导忠孝仁义?刚才唱的‘学堂歌’不是也倡导孝父母吗?为何真要践行,就错了?我纵然停教两日,亦愿补上嘛。区区小事,大做文章。”

    许监督取下眼镜揩了揩,说:“朱教习,那两日课程,我已代之,不必补了。至于,讲究忠孝不能跟学规混为一谈啊。身为学堂监督,我实在为难。罚,不是,不罚,亦不是。看在许某面上,朱教习,无论为你,还是为学堂。还是俱书了结吧。”

    “监督先生,实请原谅,悔过书我不会写的。倘非写不可,那我朱某甘愿辞教,别无他途。”说罢站起,一脸冷毅。

    许监督直摇手:“朱教习,坐下慢说,辞教大可不必了。学堂情况你亦清楚,称职教习委实不多,堂堂大清举人,唯有你我两位。望你以传道授业解惑为重,切勿意气用事。”

    “本来,教育读书乃经国安邦之大事,我朱某向来看重,毫不苟且。可是,当今世人何以如此背离圣言?”

    “朱教习,彼事非我等探讨之范围。我们只管教书罢了。回去还是写具吧,不会伤你半根毫毛。”

    朱举人无言,稍顷,站立道:“我意已决,难以更改。”

    许监督站起,拍拍他肩膀:“老弟,识时务者为俊杰。帮我的忙,如何?”

    “恳请监督鉴谅。”

    朱举人回到家,闷闷不乐,妻子见状,问:“有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