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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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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末,成都传来消息:上月初,朝廷发布上谕,曰:“……用特明白晓谕,昭示天下,干路均归国有,定为政策。”这就是说,铁路实行国有了。川汉铁路属于干路,自然由朝廷负责修筑和经营,所需修路资金一概向英美法德四国银行举借。而当时之川汉铁路,属铁路公司商办,资金全由川人自筹,大小股东遍布川内各地,一个个眼巴巴等着铁路修成分红呢。包括朱举人的朱家,大姑的马家,以及涪州城之大小商人,莫不如此。而今朝廷收去,龟儿子,莫说分红,白白丢失股本呀!更难容忍者,路权卖给洋人,岂不是卖国求荣么?跟老子!堂堂六千万川人,岂能如此坐以待毙?于是乎,听说成都当即行动,五月二十一日,在岳府街的川汉铁路公司举行股东代表会,多是绅商学界头面人物。会议一致决定成立“保路同志会”,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和副议长罗纶被推为保路同志会的会长副会长。那天,岳爷府第外的街上挤满了股东,一直挤到三倒拐街北口,等着议事厅的股东大会消息。大会毕,几百人还到了制台衙门,向制台大人请愿。更听说,那位八十多岁的举国行辈最高资格最老之翰林院编修伍崧生老人,由两个跟班扶起,走在请愿队伍最前头。

    消息一到涪州,迅速传遍全城,大小股东东奔西走,急如热锅蚂蚁,诉说的咒骂的气得顿脚的找亲友商量的,一时间,大街小巷,谈论保路。

    新菜籽收过没几天,店外冷清多了。不过,后面榨油坊“咚”“咚”“咚”撞击声响个不停。偶尔一声,惊心动魄,山摇地动。可能受不了惊吓,大姑很少来啦。

    然而,这天一早,她匆匆赶到油店,见侄儿不在,便问玉兰:“你们晓得了么?当真不晓得?急死人了,朝廷把川汉铁路收了,我们的税股你们的租股打殍了。”

    “哦,我们晓得了。”

    大姑瞪她一眼:“晓得了,还不着急?你爸爸交了那么多租股啊。”

    “我们也着急呀。油店也是交了税股的。”

    “对嘛。该想个办法呀。”

    “成都不是闹起来了么?川省那么多人,总要闹出个名堂来。”

    罗玉兰如此一说,大姑的脸终于松开,两手相互搓了搓,哈口长气,看来,想抽水烟了。可惜朱家没有,而黄伙计的水烟袋,她不愿用。

    “大姑,你等下。”罗玉兰转身出店门,稍阵,拿一盒洋烟:“三爸送的,我们都不抽。”

    大姑接过洋烟,突然不快,说:“还没变味?侄子不抽,早该给我嘛,变了味好可惜。送我的早抽光了”

    “洋烟莫得水烟劲大,怕你过不了瘾,才没给你。”

    大姑不说了,可她依然抽一支含在嘴里,罗玉兰擦然洋火,给她点燃。她狠狠吸上一口,徐徐吐出烟雾,烟瘾过罢,说:“继宗回来,你给他讲,我们是不是也搞个同志会,为我们涪州股东撑腰,不然,成都人把股金争到手了,我们州县人还张丞相望李丞相。”

    罗玉兰点点头。大姑再说:“你继宗人缘那么好,全城有名声,嘴巴又会说,还是举人,他该当我们的会长。闹赢了,先退我们朱家股金嘛。你爸爸不是为租股闹分家吗?”

    罗玉兰直摇手:“莫选他,莫选他,选别个。”

    大姑不悦:“哪么不选他?嘿,别个想当还当不到呢。”

    “大姑,他要教书,体质不好,当真莫选他。”

    “嗨哟,还教啥子书哟?银子都给朝廷吞了,还帮朝廷教啥子书哟。”

    大姑临走,说:“你喊继宗莫推辞哟。”

    中午,朱举人回家,妻子把大姑的话讲了,说:“若果他们要推你当,你莫当。那么多股东,还找不到一个?”

    朱举人先没说话,末了,问:“你晓得我们油店交了好多税股?”

    罗玉兰先摇头,继说:“大姑才晓得。”

    朱举人从短绸对襟褂内取出一张纸,展开看着,原来是省城铁路公司印发的传单,印着《四川保路同志会宣言》,一学生给他的。写着——

    政府铁路借款合同,实葬送人民死地之合同也。六百万镑湖广铁路借款合同,共二十五款,实将三省三千六百里路权,完全授与外人,四十年内,购一铁钉,用一厮役,亦不许国人置喙。……以保路、废约为宗旨。川人之极端反对者,不在借款,而在借此丧失国权之款,不在路归国有,而在名则国有,实则为外国所有。……。

    看罢,朱举人那瘦骨嶙峋的胸部微微起伏,出气粗了。此刻,他最为气愤者,如宣言所说:丧权辱国,投靠洋人。

    当天晚上,刚吃完饭,天气尚热。《斋香轩》前突然涌来二十多人。一个个摇蒲扇,趿布鞋,有敞胸露怀,有赤脚大仙。大姑领头,见油店门板关着,她走进巷道。稍阵,大姑和继宗夫妻搬出七八根长凳,放在街边,大家纷纷坐上一圈。吴妈搬来方桌,摆在正中。

    朱举人这才细看,原来是大姑约来的全是租股税股股东,大姑唯一巾帼。朱举人认得几个,或米商或布商,或银庄商或如朱家油商,其中,有学生的公公或父亲。

    原来他们将在此召开有着深远意义的川汉铁路涪州股东会,成立涪州保路同志会,为涪州县志写下灿烂一页。

    待大家坐好,大姑先把侄儿请到正中坐下,说:“继宗,大姑先没给你商量,你要鉴谅。今天我请了些股东来。他们都说信得过你,要你领个头,当我们的同志会会长,要不要得?”

    朱举人见个个信任地看着他,他却如此说道:“圣人曰,‘君子同而不党’。我们组织同志会,不就是结党营私么?要不得。”

    一学生家长说:“朱教习,哪样要不得?现刻我们四川到处都在成立保路同志会。我们若不组织,别个把税股拿回去了,我们两手空空。”

    “哎呀,朱举人,不怕你怄气,古人那套,莫人信了。你说不结党,为何孙文在东嬴搞同盟会?为何四川到处都有白莲教哥老会?我们涪州还成立了商会?”一商人道。

    不少人赞同。马上有人问:“对了,李会长哪么没来?他该帮我们说话呀。”

    “对呀,他躲到哪里去了?龟儿,只晓得当官。”

    商会李副会长,就是朱举人的老同窗李安然。他因继承老父绸缎遗产,转瞬成为涪州富绅。去年成立涪州商会,以家财多少投票,结果一位五十有余的钱庄老板当上会长,李安然仅次于首富,当上副会长,其时,会长年老多病,会里诸多事宜由李安然办理。一时间,此公春风得意。朱举人闻之,忍俊不禁。

    大姑大声吼:“莫问了。上午我去找过他龟儿,他说忙得很,喊我们先商量,他说他一定参加同志会。哼!滑头!”

    “对嘛对嘛,你不拉帮结团,不成立同志会,官兵几下就把你收拾了。”

    “人多力量大,一定要成立同志会。”人们纷纷要求成立同志会。

    “侄儿,你就当会长嘛。”大姑再劝。

    “大姑,选李安然嘛,我不合适。”

    大姑一瘪嘴:“他呀,是个俅,滑头!靠不住!他不得给我们出力。”

    “他不是也交了税股?”有人问。

    大姑说:“交了,像扯他身上一根牛毛,他怕麻烦。他还喊我领头哩。算了,不靠他。”

    一个学生家长走到朱举人面前,诚恳地说:“朱教习,你最合适了,你是举人,书又教得好,知书达礼,本本分分,我们相信你。求你了。”

    又一人说:“是嘛,你有顶子的,你不当哪个当?”

    大姑满脸堆笑,对大家说:“我侄子是双料股东。乡头,租股股东,城头,税股股东。资格够得很。侄儿,你就莫推了。”

    “对头,对头,就选朱先生。”

    朱举人盛情难却了。既然大家信任你,你就该给大家做点事,出点力,何况,你是举人,理应为民做事,为众出力,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是与卖国行为对决之时了,该是川人自保利益之时了,也是帮爸爸奔波操劳啊。朱举人终于松口:“好嘛,承蒙诸位父兄厚意,看在丧权失路之重,不才愿效犬马之力。只是,今日来者不多,恐怕难以代表全城股东。”

    “莫来头,回去我们再联络一些股东,加进来就是。”有人说。

    众口同声:“要得,要得。”

    有人建议:“还是喊李安然当同志会副会长,莫让他龟儿溜边边。”

    有人附合:“对呀,他一点事不做,啥子会长?”

    “要得。侄儿当会长,李安然当副会长,老娘跑腿。要是李安然不当,我们讨回来的股金,不给他!”大姑说罢,哈哈一笑,众人笑得更凶。

    末了,大姑道:“我们还是立个字据,要是哪天……”

    大家懂她之意,说;“要得,要得,我们都划押。”

    罗玉兰拿出一支中锋狼毫一圆砚浓墨和一张四尺宣纸摊在方桌上。

    朱举人想了想,率先操笔写下——

    我等今日,集聚油坊街朱家《斋香轩》前,商定成立涪州保路同志会,旨在拥护四川省保路同志会之宣言,接受该会之领导,作好该会宣言所倡诸事,执守川省保路同志会之要求和纪律,保护涪州股东之利益。自即日起,自愿参加涪州保路同志会,服从会规,热心办事,行使权利,竭尽责任,履行义务,直至保路大事告成。不达收回路权,绝不罢休。

    即立誓约

    签名人

    涪州保路同志会

    辛亥年五月三十日

    朱举人写罢,自己先看一遍,然后,双手捧着,大声念毕。众人立即鼓掌。朱举人首先写上朱继宗三个笔力遒劲的大字,接着,依次签上大名,大姑轮到最后,笑道:“哎哟,今天把我考倒了。玉兰,你帮我写。”

    “大姑,规矩是各人写,我写的要不得。”

    大姑脸绯红,很为难,说:“啥子规矩哟?管起我来了。”

    大家知道她不会写,喊玉兰帮忙。罗玉兰方才提笔,手不抖,路不乱,熟练写上“朱永芬”。刚落笔,大家立即鼓掌:“写得好,写得好!到底是朱教习娘子。”

    果不其然,接连几晚,陆续有股东来朱门签名加入同志会,开口就说,你朱举人当会长应该,我们跟着你,放心,你喊做啥子我们就做啥子。大家如此看重如此信任,朱举人打心里感激,萌生行仁存礼之气概,为股东请命,痛击丧权辱国行为,正是治国平天下之举!

    第十九章奔蓉保路

    大姑一时成了同志会骨干分子,只要省城来了何种消息,传来哪样文字,她都亲自传送,只要能找到,尽量一个不漏,最后加上一句:“要照上头做哟。”

    有人问她:“我们涪州同志会哪么整?”

    “我不晓得,就看会长侄儿哪么整了。”

    到得后来,同志会成员不仅是股东,一些学生和街民忝列其中了。

    大姑有时赶到油店,见小孙仲信玩得高兴,便逗:“你也签名入同志会?”

    仲信只摇头,不说话。

    “你爸爸当官了,晓不晓得?”

    仲信仍然一笑,还脸红,赶忙躲开,像个妹崽。他已五岁,成天不离妈妈身边。

    大姑则问大孙仲智:“仲智,你们学堂老师讲不讲同志会?”

    “讲。就是不准学生入同志会,说小小年纪,不懂国事,不得滋事。”

    大姑生气道:“放他妈臭屁!哪个滋事?老子是要股本,哪个滋事?”

    后来她把这些话告诉了继宗。朱举人说,县署还下发规定,凡学生不得加入同志会,若省城同志会来人或者本城之人举行演讲会,须觅宏厂公所,不可在空阔坝子举行。若在空坝演讲,则无识者杂参其中,不免生意外之事。而且,凡在公所内开会,入场者都必须登记姓名、住址,不得邀请那些硬要入场者。根本目的,一在防暴动,二在有秩序。

    朱举人说罢,笑道:“大姑,你老人家放心。县署规定跟省城同志会之规章并无差异。依我看,全是从那里抄来的,改头换面罢了。我等绝不会违背规章的,坚守废约保路之宗旨,绝不涉及其他问题。至于滋事暴动,我等有此胆量?哈哈!哈哈!”他穿的细绸长衫,竟随笑声,下摆抖动起来。

    大姑也哈哈大笑:“对嘛,对嘛。老子又不是‘哥老会’,又不是‘乱党’!还了老子股本,就不说了。”

    朱举人没告诉大姑,许监督找过他,为着学堂,劝他不要出任同志会会长。朱举人感激监督善意之余,表明无碍大事,为百姓黎民效点力,与卖国求洋者说理,乃读书人之天职,正人君子之要事。况且,股东盛意难却。监督不再劝,只好说:“朱教习呀,我们算是同病相怜了。如今时代,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好自为之吧。”

    其间,省城不断传来消息,同志会自五月二十一日成立以来,成都就有万余人入会,各州县及乡镇很多地方成立了同志会。就连北京、上海、汉口有四川同乡会的地方,都成立同志会。还有消息说,省城中学以上学堂提前放假,要学生回乡宣传演讲,建立保路同志会。

    本城同志会受到鼓舞,个个摩拳擦掌。

    朱举人所做的,偶尔在“永宁会馆”开个会,把得到的消息传给会员,不打折扣,不添个人“上谕”,也没本县具体办法。总之,完全按省城同志会步骤干,不逾规定半步。仅此而已,实在说,涪州城的保路动作不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