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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中卷--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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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跟我说对不起?”

    她完全睁开双眼,直直看向来人。

    他没有回答,过了半晌,又道一句:“对不起。”

    冷哼一声,从笔记本内翻出那张拒绝行造瘘术的知情同意书,摔到他身上。

    “为了这个?”

    他弯腰,默默捡起弹落在地的纸头。

    黎糯这才发现同意书的背面,白纸蓝黑字手写有另一份知情同意书。

    本人岳芪洋,在此承诺:关于患者拒绝行造瘘术一事,不得向其家属透露,若家属提出治疗请求,予以拒绝。

    本承诺即时起效。

    底下的时间比妈妈告诉她罹患绝症的日子还早一周。

    真是妈妈的风格,做事滴水不漏。

    她哭笑不得,抬头看他,看他略微变黑的脸庞,看他青色隐隐的胡渣,看他又见消瘦的身形。

    岳芪洋穿着一件印有医院名字的白色短袖t恤,是援边任务结束返沪的集体装束。那t恤可能是第一次上身,白得刺眼,和他身后冉冉升起的夏日骄阳般,晃到了她的眼睛。

    他也在看她,漆黑的眼眸依旧风平浪静,猜不出他的情感,或悲或喜,或冷漠或温柔,她都捕捉不到。反而透过他的瞳孔,见到了自己,映出一脸的不知所措。

    即使他当初断然拒绝手术的原由已明了,释怀,但无法轻松。

    黎糯突然笑了。

    “你们觉得有意思吗?”

    “把我当傻瓜?”

    “合伙来骗我?”

    “那干脆就永远不要让我知道啊!”

    将那张薄纸撕得粉粉碎,她愤然将纸屑洒了一地。

    “对不起……”他微微蹙眉,又说了一遍。

    “够了。”

    她想继续笑,最终还是没挂住,放下嘴角的同时带下了止不住的泪水。

    “够了,不要再说对不起,你没有错。”她说。

    “可是为什么你要同意?嗯?”

    他没回答,只是定定望着她。

    “我妈真够可以的……”冷笑,但她真的不解,“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啊?她说了什么以至于你一个堂堂哈佛、双博士、副主任可以被初中学历的患者牵着鼻子走?”

    “叫你承诺你就承诺?叫你签同意书就签同意书?叫你拒绝我的请求就拒绝?那个讲原则的冷医生到哪里去了?那个治病救人的冷医生到哪里去了?啊?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她的手里?”

    “哪怕我那么求你,你仍旧不肯违背一下什么狗屁承诺帮我?这个承诺就这么重要?比我妈的人命都重要?你知道我妈最后那段时间由于肠梗阻活得有多惨吗?你不可能不知道啊……”

    自妈妈离开后,她还没有如此放肆地讲过话,还没有如此不顾一切得哭泣过。即使全部都是徒然。

    “别哭了。”岳芪洋终于开口说话。

    黎糯恍若未闻,手捂住脸,肩膀不停地颤抖。

    “别哭了。”他的语气又软了一些,向她走近一步。

    她不自觉往后退,碰到了冰冷的墙面。

    幸好他没有再迈步,她松了口气,却感受到了来自头顶的温热。

    那双手,比二十年前长大了很多。

    她一愣,呆呆仰首。

    岳芪洋的表情模糊不清。他似乎叹了口气,然后放下手,把她圈入自己的怀中。

    “算了,还是哭吧。”低柔的声音。

    闻着他身上夹杂着机油味的汗味,她忽然有些感动,有些愧疚。面前的他,几天前死里逃生,凌晨方才飞回上海,就赶到她身边,而自己却一味地在指责他。

    鼻子愈加发酸,悄悄贴上他的前胸,闭上眼静静流泪。

    “岳芪洋。”

    “嗯?”

    “对不起。”

    他没说什么,环着她的双臂一滞,转了个身,让自己的背脊靠上墙壁,又紧了紧怀里的人。

    “哭累了,就睡会儿。”

    黎糯积攒了太久的劳累,昨夜又未合眼,哭着哭着竟然真的睡着了。

    他听到胸前的抽泣声渐渐平复,变为细碎的鼾声,倒也没觉奇怪。

    这才是他认识的黎糯。

    会时不时游离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呵呵傻笑。

    会过度关心别人,甚至为毫不相干的人掉眼泪,又能在意想不到的点破涕为笑。

    会藏不住情绪,有话直说,该出手时就出手,事后被训了,摸摸脑袋讪讪而笑。

    会认认真真听他说话,替他打抱不平,也会自顾自讲得手舞足蹈,时而侧头,露齿一笑,眼睛亮亮的。

    他的印象里,她一直在笑。

    有时候他真的不明白,在单亲的贫寒家庭中长大的她,如何能做到像个涉世未深的掌上明珠般天真烂漫。

    后来他才知道,她远比别人想象中懂事。能得到的就尽力争取,能调解的就打马虎眼,触手莫及的就及时放弃,无法面对的就转身躲避。

    对她来说,妈妈是她唯一的精神依靠,唯一的财力来源,也是不能反抗的负担,就如爷爷之于自己。唯一,并不一定是个好词,时间长了,程度过了,也会适得其反。

    他能接受的程度还没达到上限,所以爷爷让他结婚,他便结婚,对方是天仙下凡还是牛鬼蛇神,都一样,都无所谓。而他得知未来的新娘仍是荒谬娃娃亲的对象时,竟然宽了心,想,幸好是和她,至少可以做到互不打扰地继续各自生活。

    所有人都喜欢用“同病相怜”来形容他们,只有熟悉他们性格的岳归洋一直说他们,简直是“心有灵犀”,是“相似形”,在同一个场合能说出同样的话,对于同一件事能讲出相似的见解,是不需要顾忌彼此,犹如与自身相处般,舒心的存在。

    经过了并不算频繁的相处之后,他渐渐察觉到,他不愿意她受到伤害,就像不愿意自己受到伤害一样。所以当黎糯妈妈要他落笔签字时,他毫不犹豫地签了。

    她妈妈说:“我生病的事情我会告诉她,然后她一定会想办法让我接受治疗。现在我打听下来,我能做的也只有肚子上打个洞用来大便这种手术,据说护理起来麻烦又恶心。你也知道我们家的经济情况,请不起护工,就得由黎糯全部承担。我那女儿其实不是做医生的料,心理挺脆弱,只怕到我临死前她要承受得太多,会扛不住,那我只能尽力减轻一样是一样,所以,这个手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做。黎糯也不认识几个外科医生,到时肯定会来找你帮忙,麻烦你说服她。”

    他沉默了片刻,说:“好。”

    归根结底,他还是怕她受不了肿瘤终末期无休无止的精神和体力折磨。他甚至擅自把她妈妈的病情告诉了爷爷,好让爷爷替她妈妈缓解痛苦以减少她的辛劳。

    虽然结局无法改变,但起码她支撑了下来。支撑下来,就够了。

    大殓在两天后举行,这两天中有成堆的事情要处理。

    岳芪洋说他结束援边任务会有两天的调整假,便一改往日工作狂的形象,除了夜深回家,其余时间一直陪在她身边。

    可是她不止一次见到他接到来电,匆匆离开人群通话的样子。她知道他是骗她的。

    自妈妈去世后,黎糯持续失眠,只要待在自己家的屋子里,就整晚整晚地睁着眼。她不再哭,就是睁着眼睛,坐在墙角,无目的地环顾四周。

    一夜下来,眼里布满红血丝,以至第二天来帮忙的亲戚朋友以为她伤心过度。她笑笑,不置可否。

    偏偏岳芪洋发觉了她的不对劲,待送走访客后,对她说:“跟我来。”

    黎糯狐疑地跟随他下了楼,来到他的黑色帕萨特前。

    他打开后排车门,示意她进去。

    “额?”她坐下,纳闷地问:“要去哪儿?”

    他绕到驾驶位,发动,打开空调,答:“睡觉。”

    “啊?”

    “明天大殓,需要体力,你不睡觉可不行。”

    她有些不好意思,“你看出来了?”

    岳芪洋没回答,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兀自拿过副驾驶座位上的毯子,回头搭在她的身上。

    他推门欲离开,“我去外面,你……”

    “那个,”她打断了他的话,“外面太热,我不介意你坐在里面的……”

    他顿了顿,收手,说:“好。”

    拜前一晚睡了饱觉所赐,黎糯终于有体力送别妈妈。

    她抱着尚温热的骨灰盒走出殡仪馆,抬头看看万里无云的晴空。

    嗯,日子还要过下去,她不会再哭了。

    晚饭后岳芪洋去了医院,留下樊师伦和她拉拉家常。

    他确认岳芪洋人影消失后,急忙锁门,问她:“你们真的离婚了?”

    黎糯正在洗碗,回答:“是啊。”

    樊师伦跑到她身边,惊讶道:“我实在看不懂你们啊,哪有离婚了还这样子的?”

    所谓的这样子,指黎妈妈去世到大殓间的这几日,岳芪洋都在黎家,和黎糯一起鞠躬、磕头、接受悼唁,形影不离。还包括那天早晨,访客们推开门,见到他们安静地相拥在一起。

    旁人觉得夫妻之间顺理成章,而樊师伦作为知情者自然颇为讶异。

    “你们是做几天时间的假夫妻么?”他问。

    她瞅着手里的最后一只碗,若有所思地说:“也不是吧。”

    “那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黎糯擦干手,对上樊师伦匪夷所思的神情,笑道:“妈妈离我而去的那晚,我自认为对于他人还算应付得镇定自若,却独独把委屈、气愤、悲伤、不甘、种种情绪一股脑全发泄在他身上,说了很多对不起他的话。你知道我不太发火的,所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后来想想,可能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不是说,人最容易伤害身边对你最好的人么?也许他就是那个人,一直都是。只是他不曾说起,我也不曾知道罢了。”